先是鬼王要立廟,又是百年難見的大火燒了富貴坊,而今日,一則消息瘋傳全城,引爆了每一個街頭巷尾、茶肆酒樓。
窟窿城中的大鬼神,法王的傳信使,惡魘使者死了!
腦袋被割下來,掛在了門楣上。
“解冤仇”何許人也?!
有的說是飛來山下來的黃父鬼,專門吞吃惡……鬼類。
有的說是初來乍到的法師或野神,要拿窟窿城作踏腳石,打響名氣。
還有的說,從來沒有什麼解冤仇,不過是十三家要敲打窟窿城,調遣兵馬下的黑手!
活人眾說紛紜,死人也莫衷一是。
概因十三家不理庶務,只要不逾越他們定下的規矩,人鬼都賴各坊自治。
照說,興善坊的鬼頭最知詳情,但其早早依附了潮義信,當晚正在羅勇的宴會中,被那解冤仇順手一并給宰了。
殘余的手下沒赴宴,逃過了一劫,被解冤仇的殺性驚駭——當晚幾十號好手,莫說活口,連片殘魂也沒留——都躲藏起來,唯恐對方斬草除根。
傳言由是越加離譜。
甚至于,有人聲稱,那解冤仇當夜屠了何家鬼宅后,又闖入自己家中,奸殺了他的婆娘。他躲在床下,看清了解冤仇的模樣,身高七尺,體胖膚白,蓄著三縷長須。該坊坊正聞言,使人將他毒打一頓,押送了官府。
他說那人,是他婆娘的姘頭。
也因離譜,更添血肉,更能讓大伙兒自由發揮。一天不到,勾欄里已有一則《結仇怨夜掃群兇》的評彈。也相信,繼續發酵下去,會有愚夫愚婦給其立起神牌,逢年過節順帶祭拜。
直到……
…………
塘火在堂下慘慘跳動。
四下尸積依舊,只是招來了許多蒼蠅嗡嗡。污血滲入地磚縫隙又干涸,在地上黏黏敷了一層。羅勇癱坐原地,血早已流盡,空空的胸膛對著同樣空空的門洞。
那顆丑腦袋還掛在上頭,頸血仍在滴瀝,把那三個字染得赤紅。
“解冤仇。”
鬼王喃喃念到。
他化作面善老翁模樣,深深凝望著惡魘使者的頭顱。
“想當年,窟窿城初立,內有奸賊,外有仇敵,外內陰結欲加害于我。多賴惡魘甘冒奇險,探得消息,才能將計就計把內外殘敵一舉消滅!從那時起,我便將他依為腹心,于他共享血食,同分香火。而今已有三百年,三百年!眼瞧著要走出這陰溝暗渠,堂堂正正在人間稱神,大業將成,不意痛失老友!”
屋中火光大漲,將鬼王的影子投映成一個駭人的龐然大物,深深地沉沉地壓入中庭。
壓的鬼使們收斂人形個個肅立無聲。
壓得庭下十來個伏倒著的活人死人,面部充血,眼球外凸,仿佛血液內臟都快要從孔竅里擠出來,卻一動不動一聲不吭。
他們都是興善坊的有力人士,大部分都是該坊鬼頭的朋黨,被窟窿城從他們的藏身處挨個“請”了下來。
“諸位善信耳聰目明,可有只言片語能幫到我這老頭子麼?”
鬼王垂下目光,露出和善的笑來,那影子也隨之輕了一些。
庭下眾人便好似掙脫了莫名的恐怖束縛,一個個大汗淋漓、劇烈喘息,但都目光閃動,一時無人敢開口言語。
“法王容稟。”
好在,不多時,一個壯年男子起身叉手。
這人是興善坊的坊正,此時衣衫破裂,想必“請”來的過程不甚愉快,頂上幞頭也不見蹤影,露出一腦袋短毛來,這到也不奇怪,他本就是興善寺和尚還俗。
“城里規矩,晝歸人,夜歸鬼,雖同處一地,實各不相干。鄙人雖是坊正,但只管白日坊內人事,哪知夜里鬼神情狀?何況乎,當夜我正應邀入寺,與主持師兄夜談佛法……”
話聲未落,坊正周遭影子驀地一重,一對枯瘦手掌從影子里伸出來緊緊捂住了他的嘴,沒發出半聲驚呼,已然被拖進陰影,了無蹤影。
“看來,他幫不了我。”
鬼王微微搖頭,笑問。
“你們呢?”
話頭是輕飄飄的餌,投下來,先前還一言不發的庭下眾人便餓狗般“爭食”,唯恐慢了,再沒機會開口。
有人以頭搶地,連哭帶喊:“定是那姓范的木商,他手下人常入南荒深山采木,結識得一些蠱師神婆。羅二哥一直在催促他多獻巨木,他急了眼,叫了巫師害人!”
有人奮力推開同伴,急聲叫嚷:“是文殊坊的阮家!他家初來乍到,便費巨資購大宅,家里兒媳也頗美艷,叫二當家的惦記上了,花了好些功夫設局。許是他家不識抬舉,使錢請亡命徒做下的!”
有人駭得不成人形,語無倫次:“鬼,是鬼,是賣到海上的惡鬼,他們坐著死人船回來報仇啦!”
鬼王臉上和善不改,但投下的陰影卻越來越重。
他已經不耐煩了。
土巫、亡命徒、野鬼……這些不上臺面的東西,哪來膽子挑釁窟窿城?哪有能耐摘掉一個鬼神的腦袋?
庭下眾人頓覺壓迫感卷土重來,緊緊攥住了每一次心跳,扼住了每一口呼吸。他們求饒、嚎哭、嗚咽,聲音越來越微弱。
“貓兒神!”
庭下響起艱難嘶喊。
鬼王神情微動,這名字有些印象。
陰影由此輕了一些,一個男人連滾帶爬擠出了人群,面目青腫,卻是設局謀奪邸店的孫丙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