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會那頭?”
男人沉默不語。
錢唐各行各業,哪怕乞丐都組有團行,平日收取會費,容許你在業內立足,緊要關頭還能伸手攙扶一把。可這規矩,在而今的男人身上好似失了效,他去了城里許多次,總被攔下見不著行首,還被門子譏笑,說富貴坊什麼玩意兒都有,而今又被燒成白地,男人不定已成死鬼,上門佯作活人是要詐取錢財哩。
妻子又問:“碼頭上有活計麼?”
男人慢慢搖頭。
錢唐連貫海陸,無論什麼時候,肯去碼頭賣把子力氣,總能混個肚飽。但近來不是時候,以往在潮期,雖海潮不靖,但總有大船不畏風浪劈波而來,且因鎮海印的緣故,河運不受影響。但今年古怪,一艘大船沒有不說,錢唐上游還鬧起兵災,阻斷了船運。
城內外各碼頭都如富貴坊,各自有力工結社,此時此刻,連自個人都照顧不及,又哪兒來余裕容納外人呢?
妻子懷揣最好的期望:“寺里怎麼說?”
男人沉默搖頭。
夫妻倆年年在積善寺燒香,想著憑以往的緣法,借些銀錢東山再起,奈何出家人從來只化緣,不做施主。但和尚到底慈悲為懷,臨了送了一張符,說能保他往后平安順遂。
可往后平安,哪能解眼前困頓,妻子神情暗淡下來。
窩棚里,孩子餓醒了嚎啕大哭。大的在哄,可怎麼也哄不住,自個兒倒挨不住跟著小的一塊哭了起來。
男人如夢初醒,忙慌從懷里取出一枚酥餅,這是從廟里順來的。佛前的貢品日日換新,這餅子酥皮已經冷硬了,里頭卻仍舊松軟。
餓狠了的孩子們吃得很急,母親遞過水來小聲責備,大的一個懂事些,把餅子撕了大半還給父母,男人只推脫吃過了,叫娘仨多吃一些。
“三郎回來啦。”
遠遠聽著呼喊。
“門口”來了個年輕漢子,穿著顏色花哨的長衣,踏著頂漂亮的烏皮靴子,頭上還簪著朵紅菊,與周遭的斷壁殘垣格格不入。
他打了招呼,徑直進來。
四下一瞧,唉了一聲。
“早聽說富貴坊遭了劫難,沒想三郎這等積善之家也不能幸免。”不由分說,從袖里取了兩吊錢,“這些錢莫要客氣,且拿去支使。”
男人沒說法,打發妻子去燒茶——幾片順手摘回的薄荷葉——努著眼木木瞧著那兩吊錢許久,終于接了過去。
簪花漢好似得了什麼勝利,大笑起來。
“要說以三郎的手藝,無論投身酒樓,或是借些本錢,這點家業遲早能賺回來。奈何城里有些個風言風語,說是何家大宅的事兒與富貴坊有關,近來情形駭人,大伙兒都不敢和你們輕易扯上干系。”
“要我說,要怪就怪那解……”簪花漢話到這兒突兀打住,似乎怕這名字會引來什麼東西,“那賊子殺了人,拍拍屁股做起縮頭烏龜,好些天不見影子,卻連累咱們為他受苦。”
男人依舊木然著不說話,簪花漢不以為意,拿出兩個肉包子遞給孩子,孩子們怯生生看向父親,見他沒出聲,趕緊搶過,吃得滿嘴流油。
孩子們年幼懵懂,實在不曉得,有了好吃的,為什麼母親要暗自流淚,為什麼父親沉默得像一道影子。
妻子沖好了“茶水”端來,簪花漢的目光順勢落了過去,她常年在家織布,又不短吃食,是比尋常婦人白皙豐盈一些。
“近來不太平,富貴坊又人頭雜亂,你走了,嫂子帶著兩個孩子,孤兒寡母的,指不定惹上什麼禍患。這樣,兄弟在城里的院子空了幾間廂房,若不嫌棄,嫂子可以搬去……”
話到此,妻子不知是恍惚,還是吃驚,腳下趔趄翻了茶碗,開水燙得她痛呼。
簪花漢“呀”了一聲,連忙伸手作勢攙扶。
這時。
一直木然的男人卻突然起身,一把扣住簪花漢的手腕。
“三郎,你這是?”
“我只賣我自個兒。”
男人重復著。
“只賣自個兒。”
簪花漢頓時翻了臉,先前的熱情仁義好似張臉譜,隨手便扯掉了。
他張嘴要罵,周遭的廢墟里卻鬼影一般站起好些人來,罵聲悻悻止住。
叫了聲。
“撒手!”
怒沖沖掙脫,出了“門”去,啐了句“不識好歹”。
回頭狠狠剜了一家四口幾眼,扯起冷笑,翻出兩本冊子,一冊白皮,一冊紅皮。白冊子無甚稀奇,那紅冊卻用布帛作封皮,赤染之下隱顯繁復紋路。
他將男人的名字從白皮一冊勾去,卻添在了紅皮一冊上頭。
“這紅冊子有甚說道麼?”
旁邊冷不丁一聲叫簪花漢嚇了一跳,扭頭便見一短毛高個兒抻著脖子正在張望。
“關你鳥事!”
簪花漢罵咧咧收起冊子,再要撒氣,卻見后頭有輛推車,車上大桶騰騰冒著熱氣,他曉得褐衣幫這些天一直在施粥,到嘴的話不由咽下直憋得臉上通紅,抹了把白毛汗,憤憤走了。
只是一邊走,一邊放聲大喊:
“一天半碗泔水,怎吊得老小性命?況冬日將近,寒氣也能殺人。唯投身南洋,方得換得家人吃飽衣暖。一口丁壯兩吊大錢,童叟無欺。
活路在哪兒?可別被兩口泔水糊了心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