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麼艱辛地得來,怎麼能說放棄就放棄。
我說,我不是“為了”這個位子,我從未想要占有一切。
蘇家想要的是改變,他們要改變天盡幽冥互相消耗的局勢。
而我要的是終結。
愛與恨,淚與苦,世代的恩怨,都在我這里終結。
我決定和隨煙最后一次見面。
梨花落的毒在出發前服好。我心想,若是死在半路,也罷,無非是隨煙撿了一條命。
若是沒死成,那正好,計劃繼續執行,我和他死在一處。
下毒的過程比我想象得順利。我假扮成你的模樣,很可惜,被隨煙一眼拆穿了。
他陪著我演了許久的戲,就像我們小時候玩鬧。
隨煙經常裝作不知情,任憑我欺負他,把他騙得團團轉,他覺得這樣我會開心。
我們兩個將死之人,又是咳嗽又是嘔血,茍延殘喘地聊上許久。
多少年,不曾有這樣的時光呢。
當時只道是尋常。
隨煙說,流雪,我累了。
坐上那個位置,臺子墊得高高的,雙肩的擔子壓得死死的。中間留有的一線天,僅僅留給他喘息的余地。
我苦笑著,什麼都沒回。
我又何嘗不是呢。
眼下我們兩個坐在這里,看似光鮮亮麗,實則是破破爛爛的兩個布偶,兩顆千瘡百孔的心。
我問隨煙可有后悔,他過了很久,才回應我的話。
他說流雪,世事難料啊。
他起初下山,是為了長生,為了保護姐姐和師父。
后來又發生了什麼呢,他知道,原來自己注定是姐姐的世仇,原來他不是桃花山的有緣人。
到最終,有諸多的身不由己,百般的有苦難言,讓他走得離最初的那路越來越偏,漸行漸遠。
最初的誓言啊,太模糊了,像一句夢囈。他時常想起,還會質疑,自己真的曾經說過那樣的話麼。
莊周夢蝶,究竟山里的閑靜是真,還是山外的廝殺是真。
隨煙已經分辨不清了。
我見他眨眼的頻率越來越慢,呼吸也變得輕微,幾乎聽不見。
他又說,流雪,我累了……
我說,睡吧,隨煙。
宿怨、仇殺,都會到此為之。你閉上眼睛,了結這場幻夢吧。
隨煙聽話地闔起雙眼,嘴角微微揚起。
他說下輩子,就做個普通人吧。
種豆南山,煮酒弄花。
他要以普通人的身份,再與你我重逢。
隨煙在我身邊,漸漸停止了呼吸和心跳。
我望著天邊明月,視線逐漸朦朧。
我想起了一件事。
有一天我夢見你、我和隨煙圍著一口井,從里面吊上來一顆碩大的西瓜。那顆西瓜可真大啊,我和隨煙不自量力,輪流去捧它抱它,卻紛紛跌了跟頭。
瓜被井水浸潤,涼絲絲的。幾刀切開,翠皮紅瓤,煞是脆甜。
我們三人環坐在院落的那張矮矮的小木桌,一人手里捧了一塊月牙形的西瓜,消暑解渴,隨意閑談。
我出了好多汗,水淋淋的,真是怪事。哪怕酷暑降臨,桃花山也從不會將人蒸到這種地步。
抬手一抹臉,才發現,哪里是汗,全都是我的眼淚。
我就這麼流淌著淚自夢中醒來。恍然察覺,原來那并不是虛幻的夢境,而是我已經走出了很久的回憶。
夜來有夢登歸路,是我想家了。
回首軟紅塵十丈,爭似桃花雞犬。
這里不是我的家,我和隨煙不能死在此處,無法安眠。
我做出了一個決定,我要背著隨煙的尸體,去那座山,那個早就準備好的墓。
第54章 飛雪塵煙
我背著隨煙的尸體,在水岸邊發現一艘廢棄的漁船。我心想,不如這樣順江而下,也好。
如果我支撐不住了,就任憑自己隨波流去,枕著一江星河。
中途有一位不速之客登船,是個長相頗為明艷的女子。
她說她自青樓逃出,賣身不賣藝。
我一怔,她呸呸兩聲,說反了,賣藝不賣身。
我問那你帶樂器了麼,給我奏一曲吧。
她連連點頭,篤定自信的模樣。隨后鼓起臉頰,給我展示她的獨門手藝,開始用手指彈自己的臉。
我沉默,抬手叫停了她的演奏。
她說如果加錢可以欣賞她手彈肚皮的壓箱絕活,我不得不勸她消停一會兒。
體內的毒到現在都沒有要我的命,明明已經窺見死亡的門,中間的一段路卻被拉長許多。
長夜無可消磨,我實在承受不住她的才藝表演,給她一袋子錢讓她收手。
隨后又說,那我給你講個故事吧。
我的故事很長很長,不知是否因為一顆心早已過載,總想著對誰訴說。
我不認識她,不清楚她的來歷,也不知曉她的過往。
一個外人,說點真心話也沒什麼。
我提前聲明,我中毒已深,大概是要講到中途就會死。那女子沒有慌亂,反而兩手抱著膝蓋,眼睛亮閃閃地望著我,一副準備好了的模樣。
我說我的人生是悲劇開場,悲劇收尾,最終什麼都沒擁有,什麼都不留下。
女子雙手托腮,感慨一句——沒事,最起碼你還有錢能讓人聽你講故事。
我的驟然沉默讓氣氛頓時尷尬,她嘿嘿傻笑兩聲,請求我繼續。
我想,該從哪里講起呢。
如果我有機會再聽一次那夜的話,或許會為自己錯亂和顛倒的故事而震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