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榮箏才要他給沉硯時間慢慢想。
如果褪去浮沉閣殺手這層身份,沉硯就像生在這座山上的一位苦行修者。他按部就班地打水、上山、洗石、再下山打水。
澆花壺的容量有限,每次僅僅能洇濕一小片。風一吹,沙土黏糊糊地覆蓋,相當于白洗。
但沉硯不在乎做這件事有什麼成果,有什麼意義,他只是在做。
細流沖洗,沙礫覆蓋。再沖洗,再覆蓋。沉硯的靈魂就像這石頭一樣,有了紋理。
這是他自己的修行。
作為兩個擅闖的外人,自然不能擅自破壞了人家的修行。
沉硯幾個往復,下行復上山,那塊石頭濕了又干,干了再濕,終于大致被沖出一個人那麼大小的區域。
陶眠又在旁邊破壞花草樹木,那幾根草被他拔得禿頭。
榮箏那片兒已經徹底禿了。
時間在二人的無言中漸漸流逝。迫臨黃昏,沉硯終于開口說第一句話。
“箏師姐,繡雪不在我手中。
也,不在其他十一位弟兄之手。
它被閣主贈予旁人。”
沉硯說話的語速慢,停頓和別人也不大一樣,但吐字格外清晰。
哪怕榮箏一個字都沒問,他也圓滿地回答了對方的全部問題。
等他把問題回答完,榮箏的臉色突然變得很差。
“我知道了,多謝沉硯師弟。”
她已經知曉繡雪劍的下落,它只會被杜鴻贈予那人。
第70章 苔蘚淤泥
榮箏得到答案,就要離開,一刻都不能多待。
寡言的沉硯卻突發奇想,要和她聊上幾句。
“箏師姐,還在求嗎?”
榮箏的腳步不由得慢下來。雖然心里急迫,但她回答了沉硯的問題。
“不求了,現在只想拿回屬于我的。”
“拿回,也是求。”
沉硯的手臂微微傾斜,清澈的細流澆花壺的一圈小孔灑出,淅淅瀝瀝。
“浮沉閣十二影衛,上一位頭領為‘風箏’,也就是箏師姐。影衛的代號是世世相傳的,上一代風箏歿了,下一代風箏就會出現。但箏師姐的情況特殊,所以閣主暫且擱置了易名這件事。
沉硯并非要奪箏師姐的名號,而是想起了一事。在箏師姐之前,影衛之首的代號,其實是爭斗的爭,單字。
為何要換作‘風箏’?閣主心思難測,不是我等應該妄加談論的。但我逾越地想,不論爭還是箏,都注定了要困身困己。
所以箏師姐,既然決定了割斷長線,就莫要眷戀,高高地飛走吧。”
沉硯難得說了一大段話,連榮箏和他接觸這麼久了,也是第一次聽。
她有些驚訝,也有欣慰。看來她過去對諸如沉硯等師弟師妹沒白照顧,對方竟然在為她考慮。
榮箏笑了笑,沒有直接回應沉硯的話,而是說改日有閑暇,來這里跟他一起澆石頭。
沉硯嘆了聲氣。
“我心無雜思,方可在此地無所顧慮地做一件事,周而復始。
師姐心中有千念,反而會被這石頭山上的石頭墜住,不得遠走了。”
他說到這里,漆黑的眼睛瞥了一眼旁邊裝作自己不存在的陶眠。
“那位倒是可以。”
陶眠咧嘴一笑,裝自己是什麼都聽不懂的呆瓜,憨氣四溢。
沉硯只好無奈搖首。
“也罷,也罷。你的因緣不在此。”
帶著滿意的回復,陶眠和榮箏離開了。
一路無話。榮箏在思慮,陶眠也在想,兩人一個看地一個看天。
直到榮箏發覺自己的情緒不對勁,意圖轉變一下氛圍。
她歪著頭看走在旁邊的陶眠。
“小陶,你再瞪著月亮,就要瞪穿一個洞了……想什麼呢?”
“我在想……”陶眠邁了個關子,好像要說什麼有用的道理,“原來大石頭山真的叫大石頭山。”
“……”
“我就說麼,”他一拳擊中掌心,洋洋自得,“沒有人看到那塊大石頭不把山命名為大石頭山的。”
榮箏的擔心是白費了。
她搓了搓自己的臉蛋,讓自己振作。
陶眠這才想起來正事。
“對了徒弟,你說你知道繡雪去哪里了。哪里?”
榮箏的眼眸望向路的盡頭。
“我們要回人間。”
“……人間?我還以為在魔域。”
榮箏搖搖頭。
她說杜鴻有一視若珍寶的女子,那女子是凡人。杜鴻為了保護她,從不讓她去魔域。
寥寥幾句,信息量極大。
饒是見多識廣的陶眠一時間都沒反應過來。
女子?
還是凡人女子?
他的第一個想法是,杜鴻這種連血里都帶冰渣子的冷酷人物居然有愛別人的能力。
而且是相當禁忌的對象。
“你這瓜保熟嗎小花?這太意外了。杜鴻竟然有心上人?我寧愿相信你的沉硯師弟有一天會把那塊大石頭打碎。”
榮箏無奈。
“沉硯師弟不會打碎大石頭,杜閣主也永遠不會動搖他的心意。”
杜鴻恨不得把天底下最好的東西都捧到那個人的面前,只為博取她的歡顏。
而她看作命根的繡雪劍算什麼呢?不算什麼的。
如果那人要她的命,杜鴻恐怕也不會猶豫,立馬讓她這個得力部下自裁。
可惜她善良至極,不會提出這樣荒唐的條件。
榮箏曾經在想,這個世界怎麼總是不公,要陰影處的黑暗來襯托光明,要池塘里的淤泥來襯托高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