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個大膽的猜測。”
“小陶,我知道你想猜,但你先別猜。”
“不行,我憋在心里說不出來就不舒服,”陶眠素來有話直說,“要我看你就是被杜鴻騙了。其實把你救回閣中的是杜懿,對你好的也是杜懿,但杜鴻用了點手段讓你失去記憶,反而讓你對救命恩人下手。”
末了他補上一句——杜鴻這人怎麼這麼壞。
“你上次就這麼說……這猜測合理麼?”
“合理,必須合理。為師上一世博覽群書,你這種情況與若干本相符,絕對沒錯。”
“……”
這猜測其實陶眠對榮箏提過一次,那時榮箏還當作是天方夜譚。
現在她有些動搖了。
“那杜懿……是不是有點太冤了?完了完了。萬一事情的真相如此,那我豈不是要以死謝罪?”
“死亡這事于你不急,反正人都是要活到死的。”
“小陶你還是說點人能聽的話吧……”
兩人談論時,語氣都很輕松。但榮箏明白,陶眠這是把自己能想到的、最壞的結局提前講給她。
他怕當真相脫去面紗,記憶從深海浮起,他的弟子會承受不住這突如其來的打擊。
他的第五個徒弟已經被迫吃了太多的苦難,他希望余生且由她任意東西。
榮箏都懂得。
“小花,如果你不愿意,那我們可以不再繼續照骨鏡的夢。人生沒必要窮盡所有的真相,回憶也總是苦甜摻半,一杯飲下皆是毒鳩。”
陶眠把蒲扇從長凳之上拾起,緩慢地搖動,揚起清涼的風。
榮箏兩只手臂杵在身側,長腿一伸直,兩只靴子的尖兒打來打去。
“我知道,我都明白。但越是簡單的道理,就越是難做到啊,”她的心態很好,“我從小就不信邪,死犟。
師傅說我在同一個坎兒跌倒八百次,就因為我每次都要繞回來試試這回還能不能摔了。”
陶眠本來在聽,聽到后面,不免失笑。
榮箏見他展顏,也跟著傻樂。
“吃一塹,長一智。吃兩塹,再長一智。我在同一個坎兒摔八百回,那我就能生九百智,一年九百,兩年三千,等我活到死,那我就聰明大發了。”
她進行了一番流暢的運算,身旁的陶眠聽得一愣一愣。
”乖徒,你跟師父如實講,你的算數究竟是不是武師教的?”
“我這麼聰慧,當然是自學成才。”
陶眠沉默稍許,又言。
“你聰慧至此,就沒想過——吃同一塹,降一倍智——這樣的道理麼?”
“……第一次聽。”
榮箏插科使砌,把原本嚴肅的話題繞過去。
她不回應,其實已經是暗暗表明了態度。
不管真相如何,她都不后悔尋回照骨鏡,也做好了承受一切的準備。
“再說,不是還有小陶你在麼,”榮箏笑起來,“我現在不是無家可歸了,我有人可以依仗。如果真相正如小陶所言,那我就更要好好地活著。
死去看似一了百了,實則軟弱。活著卻能償還和贖罪。”
榮箏是一個很特別的人,她讓陶眠一再對她刮目相看。
直到很久很久以后,陶眠也在為他的五弟子是榮箏而感到自身的幸運。
顧園、遠笛、流雪、隨煙……四位弟子的離世,把陶眠的心也抽離了四片。再怎麼看淡,那真切的傷痛也會像鋒利的紙張,在他翻閱回憶的書時,猝不及防地割傷流血。
他會向前看,但他的靈魂被墜得很沉。
而榮箏把自己的雙腳從泥沼中拔出,哪怕傷痕累累,也用沾滿了泥巴的雙手高高舉過頭,向他揮舞說,小陶,迎接我一下呀。
山不止在目送著人遠行,仍有人愿意長留于此。
這讓陶眠不斷下落的心被輕輕托住。
“放心吧,”陶眠拍拍榮箏的腦袋,她的發絲被夏陽蒸得暖燙。“就算你真的對杜懿有罪,師父也愿意為了你走黃泉一遭,去閻王那里說說情,給他來世安排個好人家。
而你,你就留在這里,每日行好事,幫村民們做做活,對黃答應好點兒。”
榮箏笑得燦爛。
“那就這麼說定啦!小陶你接下來也不許攔著我做夢了。都說了我要找回記憶的!”
“好好,答應你。話說需要找回記憶的人是你,怎麼我還被迫摻一腳……”
師徒二人又說了些閑話,陶眠按照約定,帶著榮箏來到深山里面消暑。
一片林間空地,有清泉涌出,酷熱的日光被擋在密林之外,榮箏托著泉水喝了兩口,頓感清涼。
她賴在此處不走,直到傍晚暑氣退散,才和師父一前一后,踏著石階級級步下。
當夜,陶眠準備入睡,卻又停了一停。
他心想,可能是因為兩人就住在隔壁,照骨鏡托夢沒托好,把他這無關人士也捎帶上了。
這次他刻意等待榮箏入睡了,才平躺在榻上,在腰間搭了一截薄被。
然而這并沒有什麼用。陶眠陷入沉睡,沒見到周公,反而見到了小榮箏。
這回她明顯比上次長高不少,不知夢中歲月幾度消磨,他的小徒弟從小板凳長成了小樹樁,站著快到他腰間。
她正在院中罰站,頭上頂著碗,兩只手提著水桶,還扎著馬步。
看見陶眠這麼個“活人”乍現,她張大了嘴巴,頭頂的碗隨著身體前傾,嘩啦啦地碎了一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