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眠伸出一根手指,輕輕地把那壓在它身體的“龐然大物”移開。
螞蟻似乎對這絕處逢生沒有預料。待陶眠把手移開片刻,它才翻動著身體,在原地轉了兩圈,然后,順著沙石的縫隙溜走。
小小的過客。
陶眠拍掉手上的殘土,腰身筆直,靜靜地望著六船的墓碑。
“六船是我收過的,脾氣最好的弟子。”
榮箏的眼皮抬起來,故意做出氣鼓鼓的模樣。
“小陶,我的脾氣不好嗎?”
陶眠嘴角一抽。
“不是很想回憶當初你一腳把人踹出去三丈遠的威風模樣。”
“哼,人不犯我,我不犯人。”
榮箏把臉撇到一邊,本來是想讓陶眠輕松點,結果不小心回憶起過去的幾個渣滓,把她真惹生氣了。
但陶眠平緩如涓流的聲音,又叫她再度松弛下來。
“我陶眠的弟子,生來被賦予了大的本領,有點脾氣也是正常的。我不也從來沒有約束過你們麼。
但是六船,他很聽我的話。我叫他打坐靜心,他每天天不亮就爬到靜觀臺。我教他研習劍法,他追在黃答應身后虛心求教。我說六船,我們去找水生天吧,盡管他不懂這個東西對他的意義是什麼,卻還是跟隨我下了山。
我一直以為是我陪著徒弟,杯且從容,歌亦從容。卻發現,原來是六船陪著我,行也匆匆,別也匆匆。
他比我更早地領悟這道理,相遇是別離的倒計時,人間多的是見一面少一面,天下無不散的宴席。”
陶眠淺嘆。
“我錯過了送別他的時刻。先嚷著要出發的人,其實是最害怕分別的人。”
“小陶……”
榮箏不是當年的榮箏了。
在外求醫的那段歲月,沒有師父在身邊,只有無趣的神醫老頭,每天念叨著她聽不懂的藥草名字,像在念一串古老的咒語。
被藥香縈繞,榮箏也安靜下來,思考了許多事。
她想她沉淀得足夠久,可以為陶眠,排解憂思,哪怕只是少少的一點。
所以她開口了。
“小陶……”榮箏頓了頓,才繼續說下去,“你要不吃點東西呢?”
“……”
“或者你睡一覺。我每次吃不飽睡不著的時候,就會思考這些管飽催眠的人生哲學。”
“…………”
榮箏的話雖然樸實,但確實有點道理。
在得到陶眠點頭后,她顛顛跑下山,回道觀取來滿滿一兜的零嘴吃食,又興沖沖地返回陶眠身邊。
師徒二人,在一眾弟子的墳前,擺了個食陣,開吃。
肚子里不空了,陶眠也就感覺自己的心沒那麼難過了。
榮箏這個同門做得還是相當到位的。她不是只顧著自己和師父,給師兄師姐,還有六師弟,都帶了他們生前愛吃的東西。
這些茶點甜糕之類的,陶眠平時會拜托山下的村民買來,一是祭拜,二是留著自己吃。
吃的時候,他通常把點心一塊塊壘在盤中,倒上兩杯熱茶。
一杯給自己,一杯給對面的空座。
他就用這樣的方式,懷念故去的弟子。
如同他們還生活在山中一般……
久而久之,后來的弟子,也都曉得幾位師兄師姐的偏好。
大師兄嗜甜,二師姐喜歡咸香的,三師姐不管甜口咸口必須要酥,四師兄則偏愛口感綿密的。
至于六師弟,這是榮箏從陶眠口中聽來的。六師弟最喜歡的是蓮花酥。
六船來到桃花山,正值夏暑,山中那一池蓮花卻晚開,讓陶眠郁悶許久。
到什麼時節開什麼花,如果這花未能順利開了,陶眠就會懷疑,是不是山的哪處有虧,才叫花不能應時綻放。
后來六船偶然知道了師父的苦惱,他日思夜想,也做過些嘗試,卻始終未能讓那蓮花盛開,還險些弄得更糟了。
六船無奈放棄。但或許是因為長久地牽掛一件事,讓他在捏點心的時候也想。
題外話,自從六船上山,陶眠終于結束了被迫和榮箏一起喝西北風的日子。六船對廚藝可以稱得上精通,只要陶眠想,沒有他辦不到的。
他無意中捏出了朵朵面蓮花,飽滿喜人。六船垂眼盯著桌子上開出來的幾朵嬌俏的花,心想,聊勝于無。
他捏了八九朵蓮花出來,油鍋炸過,變得酥了,裝盤,和茶壺一并端過去。
這點小小心意,不足掛齒,六船也沒想專門提出來,向師父邀功。
但師父洞悉一切,明白徒弟的心意后,大吹特吹了半個時辰。
六船沒那麼臉皮厚,差點拔腿就跑,遠離這些溢美之詞……
如今榮箏端來了一碟冷了的蓮花酥,陶眠看著看著,就回想起過去的事。
都是些細碎的瑣事、幼稚的小事、理應一筆帶過。
偏偏陶眠此刻想起來的,就是這樣的事。
六船與他,在桐山派迎接過來自黃泉的異客,在千燈樓上演了一出師徒決裂的戲碼。大場面有之、驚心動魄的時分有之,但如今,給陶眠留下印象最深的,竟然是這樣的事。
榮箏自己喜歡吃糯糯的食物。
她咀嚼著一塊年糕,望向發怔的陶眠。
“小陶,怎麼了?不喜歡吃這些?”
陶眠搖搖頭。
“吃吧,吃飽了,師父帶你去一個地方。”
師徒二人又聊了些閑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