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秒,看在站在道觀外,等著他們歸來的榮箏,他的心又飛走了。
“榮、榮姨……”
第一次聽見這孩子叫榮箏的時候,陶眠還在糾正他。
他的五弟子還是窈窕少女青春靚麗呢,小孩子不懂事,怎麼能叫姨。
——是我讓他這麼叫的。
那時榮箏淡笑著,把小孩抱在自己的腿上,喂他吃一塊甜糕。
陶眠不贊同地看向徒弟。他說小花你的本體是妖,對于一只妖來說,三十幾歲正青春,叫什麼姨。
榮箏咳嗽兩聲,笑了,搖搖頭。
“小陶,但你忘了,我雖然是妖,卻有著人的壽限。”
榮箏輕描淡寫地說出了這句話,她的吐字如蜻蜓點水,生怕說得重了,又要墜累仙人的心。
但仙人的心,依舊沉沉地墜下去。
第266章 世間強求不得
榮箏近來時常犯困,吃得也少,身子日漸消瘦下去,生命抽絲似的自她體內剝離。
偶爾陶眠連說話都不敢大聲。
他的五弟子在精打細算地活著,每一口呼吸都要保持均勻、適當,每邁出一步都要仔細斟酌度量,不然就是在透支生命。
相比于體力和精力,容貌算是衰老得最緩慢的一部分。榮箏凈臉的時候,會輕扯薄薄的臉頰,對著銅盆中的自己淺笑。
“還好,保有幾分年輕時的風采。”
她的虛弱,或許和壽命的限制有關。
活到五十五歲,這是懸在榮箏頭上的一柄劍,蓄勢待發的一張弓。
大概與六點五師弟也脫不了干系。
那一戰消耗了榮箏不少力氣,陶眠擔心,榮箏會因此縮短壽命上限。
本不富裕的壽命雪上加霜。
她最近的愛好是睡午覺和曬太陽,陶眠劈了若干翠竹,給她也做張竹榻,擺在院子里。
與自己的并排。
元日從山里野回來,前腳邁進小院,一眼便望見兩條咸魚攤在榻上曬太陽。
他邁著輕巧的步子,貓似的跑過去,手中握著兩根毛毛草。
在綠毛毛草尾巴貼上仙人的臉頰前,他就睜開眼,促狹地望著小孩。
——噓。
仙人無聲地比了個手勢,讓小孩子先別調皮。
然后他從榻上坐起身,扭頭去瞧兩步之外的徒弟。
榮箏側臥在榻上,一只手墊在耳側,一只手垂下。
手中的書滑落在地,攤開,泛黃的書頁被風吹得拍打彼此,嘩嘩數聲。
看書哄自己睡覺這種事,榮箏跟師父學的,如今已是相當熟練。
她的呼吸很輕,身子幾乎沒有起伏。
元日踮起腳,趴在仙人的小腿上,越過他去看對面的女子,又轉頭瞧瞧仙人的側臉。
仙人沒什麼表情,元日以為他在發呆。
結果下一刻,陶眠就翻身下榻,湊近,伸出食指,在榮箏的鼻翼下探探有無呼吸。
“……”
元日默默盯。
仙人試探之后,發現徒弟還活著,好明顯地松一口氣。
元日覺得他太緊張了。
小孩兩手捧著臉,臉頰肉把眼睛擠成兩條彎彎縫,丑丑的。
似乎在思考什麼他這個年紀想不清楚的問題,愁眉苦臉,更丑了。
“元日,來。”
陶眠做了口型,沒出聲,但元日會意,慢吞吞地從榻上爬下來,還一不小心被掉在榻底的蒲扇絆了一跤。
遇到這種情況,陶眠不會裝做視而不見。
他會立刻嘲笑。
“呆娃。”
“……”
元日三步并兩步,追上大人的步伐,抓著他的手啃一口。
“嘶……”陶眠抽氣。
什麼時候養成了咬人的壞習慣。
豐收的好時節,山外忙得熱火朝天,山里愈發清幽安閑起來。
陶眠一只手牽著元日,元日舉起手臂,寬大的袖口滑落,露出一小截白藕。
兩人沿著下山的石頭臺階,慢慢地走。
昨夜下了一場夜雨,山路濕潮。元日三步一小滑,五步一大溜,陶眠直感覺自己的右手臂被陣陣猛拽。
在小孩腿腳酸脹,一個不慎,要骨碌著滾下山時,陶眠伸手一撈,把他抱了起來。
“你要滾別拖累我,本仙君活了一千來歲,還沒采取過’滾下山‘這麼隆重的登場方式。”
有時候元日都不理解,陶眠該做的好事都做了,就這張嘴,非要把話說裂開。
生怕別人覺得欠他情似的。
元日還小,長得又慢,抱在懷里也不費力。
姿勢原因,他的身子半扭著,能看見仙人背后的路。
繡了青苔的石臺階,一上一下,顛簸著,從他的視線中離開。
元日伸出一只小手,四指并攏,和拇指一開一合,模仿野獸的嘴巴。
那些臺階,如同從這張“口”中吐出來,越鋪越長。
“榮姨……”
“叫什麼姨?不是說好了,當面叫姨,背后叫姐。”
陶眠糾正著孩子的叫法。
除了有點別扭,就是有點別扭。
元日扁了扁嘴,只好順著陶眠的意思。
“榮姐姐的身體,過了秋天會好麼?”
“不好說。”
“過了冬天呢?”
“說不好。”
“那……冬天之后,春天呢?我生辰之后,是、是不是就痊愈了?”
“好,我們還是不說了先。”
“……仙人,你、你就逗我玩吧。”
元日被惹生氣了,咕俑來咕俑去。
陶眠輕拍他的后背,讓他老實點,不然掉下去。
“小孩,萬物自有它的時令,你不能要秋天的果在春日成熟,也不能,叫春日的花,盛放在冬季。”
這世間,強求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