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眠知道,這是她覺得喝藥沒用,不想仙人再費心。
仙人也難過,一難過,就跑到半山腰,給徒弟刻碑。
有次被榮箏撞了個正著。
榮箏披著厚厚的披風,就算在暖和的天氣,她也離不開這件衣服了。
“我還在想你半夜不睡覺,忙什麼呢。”
“啊……這不是想讓你身后無憂麼,為師的一番苦心。”
陶眠手中握著刻刀,無辜地望著徒弟,榮箏嘴角一抽。
她走過去,蹲在師父身邊,手指無意識地拔著地上剛發的嫩草。
“小陶,你都做了這麼久的準備了,不用再準備了吧?”
“這話說的,沒有人能為自己和他人的死亡準備好,誰也不是為了臨終告別才降生于世的。”
“我原來覺得活著挺沒意思的。后來成為你的弟子……”
“是不是一下子萌發了對生的向往?”
“不是,看你活得那麼長還沒怎麼活明白,更覺得沒意思了。”
“……”
陶眠郁悶至極,拿起刻刀鐺鐺又刻兩下。
榮箏撲哧一笑,生病后她很久沒有笑得這麼開懷。
“你放心吧,我還不會那麼快地離開。至少……要等到元日金榜題名。”
第271章 被塵封的名字
自從陶眠出手,為元日解決幾個讀書路上的小障礙后,小孩的日子就好過多了。
或許,已經不該把他當小孩看。
少年人的身形抽長得快,水田里的稻苗似的,風吹雨養,一天一個樣兒。
他又不常在山中。年歲長后,留在山下的日子從十四天變成二十天……慢慢拖成一個月。
陶眠表示理解,課業日益繁重,來回山中也不便利,他能照顧自己便好。
若是實在思念,陶眠就偷偷跑下山一回。
不過近來這樣的偷跑行為也少了。
榮箏久臥病榻,行動不便。陶眠為她從山下請了位手腳麻利的老嫗,專門貼身照顧她。
他這當師父的,多有不便。那老嫗耐心細致,照顧得很周到。
陶眠給榮箏做了素輿,當作輪椅用。他每日必做的事,就是推著榮箏出來曬太陽。
也許是因為生命力在被剝奪,榮箏烏黑的發絲間,漸漸生出幾根銀發。
陶眠手握木梳,一下、一下地為榮箏梳頭。長長的發絲蓋住了素輿的靠背,中間摻雜的異色發絲,像墨玉中不小心滲入的雪白紋路。
“小陶……”
榮箏的氣息微弱,如果不是仙人五感通達,站得再近也聽不清她的話。
她說,黑發人送白發人,又要叫你傷心了。
只有師徒二人心知肚明,誰是黑發人,誰是白發人。正因為明白,才愈發傷感。
陶眠不愿一味地傷感,榮箏還在世呢,沒必要提前哀悼,他有一生的時間去做這件事。
“小花,說說看,有沒有什麼心愿未了。”
“心愿?”
榮箏緩慢地咀嚼著兩個字,無力的眼神煥發出一絲光彩。
“容我想想啊,等我想到了……就告訴你。”
“好,一定要記得告訴我。”
榮箏彎起蒼白的唇,抿出微笑,目光追隨著遠去的大雁,落在它們不時舒展的翅膀。
仿佛這樣,她就能被載到很遠的地方。
“總是秋天呢。我的記憶,似乎只剩下一度、又一度連綿的秋。桃花何時要開呢?好像很久沒看見花開了……”
榮箏如今的體質畏寒,不論外界的氣候如何,她常常冷。
在她這里,春與夏隱身,只剩哀戚的秋和深寂的冬。
陶眠默默地將梳順的發絲用手圈成一綹,再拿一根青色的綢帶纏住,垂落在徒弟的肩頭。
“快了。元日再回山四五次,就能看見花開了。”
“元日……”
提起元日,榮箏恢復了點精神。
“上次他回山,我昏昏沉沉的,只聽他叫榮姨,卻無力答應。叫他別介意。”
“元日懂事著呢。若不是不想強行改變他的際遇,為師便要收他做徒弟,省心。”
“小陶,你這是玩笑話,”榮箏笑了兩聲,知道陶眠在故意逗她多說幾句,“我和師兄師姐,還有六師弟,難道不聽話麼?”
“你們都是反著聽的。”
陶眠深情回憶榮箏年輕的時候,讓她往東她一定往西,讓她打狗她必定攆雞的倔強脾氣。
“和你二師姐一模一樣,只是她當時不折磨黃答應。”
“二師姐……”
榮箏回憶起陸遠笛的面容,笑意深及眼底。
“我見過二師姐呢。”
“真的?不是在夢中?”
“嗯……大抵是在夢中吧。”
榮箏輕輕地說,聲音飄遠。
黃答應也老了,縮在榮箏的腳邊,微微瞇起眼。
想它當年一只颯爽英雞,如今垂垂老矣,和五弟子相處得倒和諧了。
有時陶眠在院中嘩嘩掃落葉,驀然回首,望見榮箏閉眼小憩,黃答應安穩地臥在一旁,也闔著目。
枯葉蕭蕭,陶眠把長長的掃帚放回原處,不叫雜音擾了她和它的清夢。
元日回山的日子到了。那天陶眠特意叫村子里的青年去買些好菜。
這次隔的時間久,陶眠第一眼望見山路盡頭那意氣風發的少年,竟然沒大認出來。
直到少年向他飛奔而來,一聲聲喚著陶師父。
隨著元日不停地向他靠近,陶眠的眼角眉梢也染上喜色。
“我們的小狀元回來了。”
元日站在陶眠身前,氣息還未喘勻,就聽見陶眠打趣他。
“陶師父,我連童生都不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