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總是說行遲像他的母親,聰穎過人,但有時候會使小性子,最知道怎麼要關心他們的人服軟。
陶眠每年會選幾個合適的日子,去探望他們父子倆。也不帶什麼貴重禮物,只有隨手折下來的幾枝花。
每每到了陶眠來訪的日子,就是元府最熱鬧的時候。元家在這些天就不招待其他賓客了,只有仙人和他們父子,把酒言歡。
這樣的日子,又過去好些年。
元日老了。他的腰板無法再回到年輕時的挺拔,雙眼變得渾濁。偶爾聽不清旁人與他說話,又不想別人發現了他耳背的毛病,不管聽沒聽懂,只是笑笑。
陶眠來京城的次數要比之前更頻繁。他來了,也不多做什麼,只是陪著元日,從朝陽升起到夕陽西沉。
某天他在數地上的螞蟻時,身邊的元日忽而咳嗽一聲。
陶眠把一杯茶端來遞給他,輕輕拍著他的背,給他順氣。
這些事情他做得相當自如,已經非常熟練了。
元日慢慢喝下杯中茶,又把茶杯放回原處。
他稍微抬起右手,陶眠幫他拍背順氣的手就收了回來。
元日眺望著飛起的屋檐,那里有一棵細高的小樹苗,羸弱,卻又頑強地扎根。
元日說陶師父,我宦海沉浮半生,不過蕉鹿之夢。
該停舟歸去了。
陶眠聞言,知道元日已經在心里做好了打算,默默陪了他一杯茶。
沒過多久,元相致仕,告老還鄉。
據說陪同他離去的,只有一位年輕的道士。
元日沒有回桃花山,陶眠把他送到了夏晚煙的老家。
元夫人就葬在此地,元日說,生同衾,死同穴。
這里就是他的歸處。
元行遲回來過幾次,探望他年邁的父親。但他如今在朝廷中也身居要位,事務纏身,每次回鄉沒留幾日,就要匆匆離去。
元日最后的那段日子,陶眠一直在他身邊。
又要過年了,元行遲好不容易得了幾天清閑,專門回來陪父親和陶眠師父過節。
父親的腿腳不便了,卻總是喜歡在室外待著,曬太陽。
陶眠也是個懶散的性子,坐在旁邊一起曬。
這下就要忙死元行遲一個人。屋里屋外,院里院外,來來回回都是他的身影。
昨天是除夕,下了一場雪,薄薄的一層,鋪在院子的青磚。被陽光一晃,仿佛灑了層金粉,亮堂堂的。
元日望著那雪,不知怎得,想起來小時候,他跟陶眠賭氣,不進屋也不吃飯的那件事。
“那天的雪,好像比現在……要大得多。”
元日沒頭沒尾地說了這樣一句話,陶眠微怔,片刻后才反應過來。
“嗯,是啊。桃花山的雪,下起來,總是紛紛揚揚,沒個停歇。”
元日瞇起眼睛,嘴角隨之揚起。
他隱約聽見了鞭炮的聲音,還有兩個追逐打鬧的孩子,從家門前跑過,穿著紅襖子,喜氣洋洋。
“真熱鬧啊。”
元日輕聲感嘆了一句,嘴里低聲、緩慢地念著那首應景的詩。
“爆竹聲中……一歲除。春風送暖……入屠蘇。
千門……萬戶……曈曈日,總把新桃……換……”
元日的聲音低下去,眼皮在沉沉地墜。
正從門外趕回來的元行遲,一眼望見庭院中神情安詳的父親。
他怔在原地。
“……爹?”
人間萬戶,頌椒之聲。
元日在春滿山河之始,溘然離去。
第297章 把它放生了
元日故去后,陶眠只帶著他生前寫過的一本隨筆,回到桃花山。
他在書中寫的大多是自己的閑情逸趣,有關夏晚煙,有關元行遲,還有一篇,專門寫了桃花山。
念茲在茲,永世不忘。
不管走出多遠,他永遠牽掛著那片土地。
元行遲幼年失恃,如今又沒了父親。他消沉了一段時間,那時陶眠陪伴著他,就像當年陪著他的父親。
好在元行遲內心堅韌強大。故去的人不能再還,生者唯有自勉,方能不負故人臨行前的殷殷囑托。
元行遲這般懂事,陶眠想起年少時那個動不動就被氣哭的他,反而有一絲懷念了。
他輕拍年輕人的肩膀。
“想哭就哭,跟我有什麼不好意思的。”
元行遲有些哭笑不得。
“陶眠師父,我都二十七了。”
“別說二十七歲,你就是兩百七十歲,在我眼里都是小孩。”
“是是。”
元行遲連聲應著,馬車已經候在門口了,他幫陶眠提著行李,送他上車。
陶眠將轎窗的布簾掀開,和元行遲揮手,讓他快些回去。青年從門口走出,送了很長一段,直到馬車越走越遠。
在陶眠的視野中,那道清俊的身影在不斷地后退,等馬車拐過巷尾,便徹底看不見了。
陶眠這才把手中的簾子放下。
其實他可以用仙術,瞬移回到桃花山。但仙人不喜歡這樣。
在歸程中躺在馬車里,隨著地勢而起落。偶爾乏了就下車買點吃食,馬蹄糕、桂花糕、豌豆黃……配上一壺淡茶,消磨春光。
在路上晃蕩了將近一個月,陶眠才回到山里。
他砰地推開院門,對著院子里大喊——
“蟑兄,有沒有想我啊!”
他記得出門的時候,家里最后一只飛天蟑螂還活著,他把它圈養起來。
結果今天去看籠子,這位蟑螂兄弟不知道受了什麼刺激,已經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