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從未見過仙人震怒的模樣,陶眠總是給人溫文的感覺。
而讓陶眠動怒的原因,他其實也清楚……
“你聽到了元鶴的話。”
陶眠又問一遍,是在確認。
“是,陶眠師父,我聽到了。”
元行遲不敢隱瞞。
“你相信他麼。”
“我——”
元行遲和陶眠隔空對視,后者黝黑沉靜的眼讓他語塞,根本無力辯解。
“我……”
“你在猶豫,說明你懷疑過元鶴,質疑過你的孩子。”
元行遲的雙眼再次避開,唇角微微抿緊,沒有回話。
陶眠的臉上頓時浮現失望和寒心。
“行遲,上天賜給你兩個孩子,不是要你二擇一。”
“我知道,陶眠師父。但是元鹿那孩子總是生病,大夫說要哄著她些,別讓她傷心勞累……”
元行遲像是為自己找到了理由,說話的聲音也漸漸有底氣了。
陶眠只覺得他陌生。
“但現狀是,你對元鹿過于小心翼翼,對元鶴徹底不管不問,讓兩個孩子心生芥蒂,成了扭曲糾纏在一起的兩根藤蔓。”
被迫纏在一起,搶奪彼此都不多的養分,無法分開,也無法茁壯長大。
“行遲,這是錯誤的。”
陶眠的聲音并不嚴厲,他極少用生硬的語氣去批評呵斥誰。
但這短短的一句,就宣告了元行遲的失敗。
元行遲不再強撐著一張偽裝的皮,頹喪地垂下肩膀,臉埋在一只手的掌心。
“陶眠師父,我不知道該怎麼做,才是對的。”
元行遲說出了一段不曾為外人道的往事。原來元夫人未出閣時,也是體弱多病的主。她因為生病沒辦法見風,只能眼巴巴地看著爹娘帶健康的姐姐四處游玩。
后來隨著年紀增長,元夫人的身體狀況好了許多,至少不像過去那般風一吹就患病。
可她也到了嫁人的年紀,再也無法享受到繞膝父母身畔的安樂。
元夫人帶著這種遺憾嫁給了元行遲,又誕下元鶴元鹿。病弱的元鹿,仿佛成了元夫人自己童年的投影。她病態地給元鹿投入了無窮盡的愛,有意無意地忽視元鶴。
元行遲在朝中事務纏身,府里都由元夫人一手掌管,包括對一雙兒女的管教。元行遲知道元鶴的處境不好,他曾私下與元夫人聊過,每次妻子都答應得好好的。
但除了元鶴一天天地安靜沉默起來,似乎什麼都沒變。
元行遲對著陶眠懺悔,他確實對元鶴元鹿關心得太少,今后他會多給元鶴關愛。
陶眠等他悔過,聽他信誓旦旦地保證,待對方收聲,他才緩緩地搖頭。
“你只是在敷衍我,也是在敷衍你自己,行遲。”
陶眠不再用目光給元行遲壓力,他的眼神瞥向書案后面的那堵墻,墻上有元日的畫作,是一枝孤梅。
“你可知你的父親元日,小時候曾患有謇吃之癥。”
“這……”
元行遲露出震驚錯愕的神情,在他的記憶中,他的父親是朝堂上敢諫敢諍的元相。聽家中的老仆人說,當年元大人尚未中狀元時,在京城就已經是有名的辯士,博古通今,才華橫溢。
陶眠當然知道他在想什麼,他們了解的都是出山后的元日,只有仙人和故去的五弟子還有蔡伯才知道,元日是怎麼一步步走出桃花山,走向高位。
“你爹小時候是個別扭性子,一生悶氣就不說話。他有口吃的毛病,問過大夫了,要我們這些陪在他身邊的人,多和他講話,講什麼都好。
有時候為了撬開他的嘴,讓他跟我們多說兩句話,可太難了,想盡辦法。跟元日說話不能太快,不然我的語速就會調動起他的,說話快了,就要結巴。
但又不能太慢,這個毛病讓元日心里很難受,我們不能這麼早就讓他的世界變成正常和不正常的,讓他把自己劃歸到不正常的那一邊。
看似平常的一句話,都是我們小心翼翼,在心里過個幾遍,斟酌后才說出的。
行遲,我說這些,不是要向你炫耀我如何成功。我也曾一起帶大兩個徒弟,也曾犯過無法彌補的錯誤。
正是因為追悔莫及,才要規勸你幾句。元鶴元鹿都是敏感的孩子,本性不壞。我這話或許不入耳,但親人和仇人的界限,從來都是不分明的。別因為我們的過錯,將兩個無辜孩童推向深淵。”
陶眠說了他能說的,他看著元行遲懊惱的臉色,一字一頓說得清楚。
“如果你自認為捉襟見肘,那就送去我桃花山一個。留在桃花山的那個,不勞你們夫婦操心。”
第307章 凡人的誓言
陶眠不在山中的日子,來望和大蛇一天吃三頓,一天打三遍。
吃飽了就打,打餓了就吃。
中途阿九來山一回,據說是受陶郎臨行前的囑托,到山里看看他們的死活。
阿九推門時,見一人一蛇在院中打成一團,也就安心了。
“樓中還有事,我先走一步,你們慢慢打。”
阿九嘴角噙著笑,收回那只跨進院子的腿,向后幾步。
來望還問她要不要留下吃飯。
“不了不了,多謝你們的好意。啊,差點忘記說,陶郎快要回山了,你們……要不要把弄亂的東西歸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