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離去的那晚,漫天的星子如燈,就像他被陶眠帶去山中觀星的那個夜晚。
陶眠久久地立在路的盡頭,和星辰一并,目送著元鶴離開。
來望道人手肘夾著件厚衣服,自山中晃悠著走下來。
到陶眠身邊,將衣服遞給他。
“仙人不察寒暑,我不冷。”陶眠仍然沒有收回目光。
“我看你冷,行吧?衣服穿上。”
來望像個嘮叨嘴碎的爹,伺候著陶眠把外袍披好。
無話。
兩人之間的沉默能壓死一只老虎。
道士最先受不了,他讓陶眠別看了。
“你再看,人也不能回來。”
“嗯。”
“其實這對元鶴和你都是好事。小孩怎麼說都是個官三代,虧不了他的。而你守著這偌大的桃花山,也算家業頗豐……”
來望給陶眠出主意,教他如何排遣寂寞。
“你山里不是還剩一只鶴和一條蛇麼?要是你想再養點別的,跟我說,我給你撿去。
……實在不行,你養著我吧!”
陶眠的表情從傷感,轉瞬間變為嫌棄。
“你這算盤打得,我隔著肚皮都能聽見。”
“你看,我挖空心思給你出招,逗你開心,你還不領情。”
來望是個適合傾訴的朋友,且不說他耐心十足,而且時常語出驚人,強行打斷別人的情緒,讓悲傷無法蔓延。
就好比現在的陶眠,表情在分別的哀傷和被油膩到的無語之間反復縱跳。
良久,他終于清洗掉了被來望的話語蹭到身上的粘膩之感,幽幽地嘆了口氣。
一些舊事涌上心頭。
“我的弟子曾經一個兩個,都想往山外跑。那時我誰都攔不住。
如今倒是有人,苦苦哀求要留在山中,我卻不得不殘忍地將他推走,讓他離開這座山。
想走的留不住,想留的,卻非要他走。來望,為何世事總是在搬弄人心。無論怎樣做都不得圓滿,無論怎樣做都盡是遺憾。”
來望在人間活得夠久,見聞也足夠多。他比陶眠多了一分凡間氣,自然對他所言有更深的體悟。
“小陶,人間就是如此。月盈又缺,潮起即落。人生何處不相逢,卻又沒有不散的筵席。你都說了,緣分永遠只是一段,哪有那麼多長長久久、朝朝暮暮。
況且你把小元鶴送走,是真的對你對他都好。我不能講得太明,我還是說那條溪水。你現在要做的,就是不去尋找那條溪水,不聽不聞,當作它不存在。不管它將來遇到石頭攔路還是中途干涸,你不要去打聽,讓它與你無關。
不然一旦發生交集,那塊石頭掉下來,就一定與你脫不了干系。這個你明白嗎?”
“不明白。”
來望叨叨了一通,最后被陶眠這句話噎住,憋了半晌,才憋出一句——
“……好,坦誠也是你的美德,我贊賞你。”
其實他的意思就是讓陶眠別去管元鶴了,就當天底下沒有這個人。
但他怕陶眠刨根問底,于是費盡心思地編理由。
道士現在其實也很沒底。他窺見的東西不多,但他已經能推測出,元鶴和陶眠在前世有糾葛,而且應該是定下了什麼諾言契約之類的。
……恐怕陶眠其他的弟子,和他也有這種前世延續至今的緣分。
凡是索取必有代價,元鶴這一生注定不會太順遂。
現在來望也在賭,如果陶眠不再去見元鶴,兩人此生不再有交集,是不是元鶴就能過得舒坦一點,最起碼把命保住。
這些擔憂,他都沒辦法和陶眠直說。不是他不想,是天道不允。
來望已經盡了自己最大的努力,去幫助這對未成的師徒。
“也許我和你相遇,就是為了在關鍵時刻撈你一把,讓你別跌得太狠吧。我可真偉大。”
道士突然沒頭沒尾地稱贊了自己一句,陶眠用疑惑的眼神望著他。
“沒事,我說夢話呢,你別管。”
這回來望堅持在桃花山留一段日子,他嘴上說是太想念陶眠,要和他狠狠敘舊。
其實是擔心這件事沒辦利索,萬一元鶴又偷偷跑回來,事情就不好辦了。
不過,仙人的法決還是很管用的,元鶴果然失去了在桃花山的這段記憶。
元行遲答應了陶眠,保守秘密,永遠不在元鶴面前提桃花山。
他甚至把父親元日寫過的,有關桃花山的詩和文全都收好,放在一個抽屜里,上了鎖,塵封起來。
元夫人常年不愿回府,元鶴只以為娘親喜好清凈,不作他想。
如今的他有父親無微不至的照顧,而且結識了新的玩伴,性子變回最初的開朗外向。
元行遲還請了教書的先生和教武功的師傅,元鶴跟隨他們上課,學得很認真。
盡管陶眠在他臨行前叮囑過,為了元鶴好,不要寄信給桃花山。
但元行遲思慮再三,還是決定每年給陶眠寫一封信,叫他安心。
元鶴如今過得很好。
那些信,陶眠從未打開過。但他有一種感應,元鶴現在無憂無慮,他不用擔心牽掛。
在他不知道的時候,元鶴平安長大,有了生死之交,也與心上人定了婚約。
邊關有烽煙,元鶴主動請纓,辭別父親與心上人,和摯友一起踏上征途。
這一去,就是三載光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