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來那些人和事,已經離我這麼遙遠了。”
陶眠在最后感喟一句。
元鶴聆聽著仙人口中講述的奇聞,仙人的生命如同一條長河,綿延千載。
“我能陪師父走這麼一段,對我而言,就是幸事了。”
時至今日,元鶴心中只有平靜和知足。
繁星在他們的頭頂閃爍,元鶴忽而想起,當年在觀星臺,陶眠吟誦的那首《七月》。
“我在桃花山走過四季,終于見到了詩中的四時勝景。”
元鶴回想著記憶中的詩,緩緩地吟誦著。
“春日載陽,有鳴倉庚。四月秀葽,五月鳴蜩。六月莎雞振羽。
七月流火,八月載績,九月授衣。十月獲稻。
冬月北風勁吹,臘月寒氣凝人……
寒來暑往,朋酒斯饗,祝諸君萬壽無疆。”
元鶴念到此處,微微揚起頭,笑望著陶眠。
“師父,我可有記錯?”
陶眠閉上眼睛,掩去眼底酸澀,輕輕搖頭。
“沒有錯。七筒,你的記性是要比我好的。”
元鶴輕嘆著說道——
“今晨醒來,我的鬢角生出了一絲白發。我老了,師父卻仍是你我初見時的模樣……想陪著師父多走一段,如今卻是不能了。”
“七筒……”
元鶴似乎不愿讓陶眠太過感傷,他把視線又移到眼前的天,喟嘆一聲。
“幸好……幸好我還有機會再見一眼這片星幕。”
元鶴說,他曾經設想過許多自己的歸處。當年他在邊關征戰,見慣了生死。多少出生入死的將士,昨夜還在談笑風生,第二天就成了一抔黃土。
元鶴不覺得自己比別人更高明,更幸運。他早早想過自己的死法,想得最多的,是死在敵人的刀鋒下。
為國捐軀,死得壯烈,元鶴曾以為,那是他最完美的結局。
但他如今的想法不一樣了。他想,在這桃花山安安靜靜地睡去,也是一生的圓滿。
今夜元鶴總是想起年幼時的自己,那個整日穿梭在山林間,無拘無束、自由自在的自己。
“陶眠師父,若我離去,不必太過傷懷。那是我脫離了這肉身的拘束,又一次獲得自由了。”
三師姐曾在最后寫給師父的信中說,若是聽見有風穿林,正是他們姐弟二人歸來。
“人的靈魂會全部轉世麼?總要留下一縷眷戀吧。或許師父某日見到一只白鳥從林梢飛落,那便是我殘存的牽掛。”
陶眠深深吸了一口氣。
“你們這幾個徒弟,總是說這樣的話糊弄我。”
偏偏他永遠會相信。
七筒笑了笑。
“陶眠師父,若有來生,煩請您……還要收我為徒。”
“做我的徒弟有什麼好呢?如果不是遇見了我,或許你的人生會更加順遂,長命百歲。”
“長命百歲……不及一場奇遇。我從來沒有一刻后悔來到桃花山,能在這里了卻一生……是我的幸事。”
那晚陶眠帶著元鶴從觀星臺回到道觀,再把他送回房間。
元鶴還和他約著下一次再去觀星。
山中又下了兩日秋雨,都在夜里。好不容易等來天晴,陶眠興致勃勃,沖進徒弟的房間,準備和他商量今晚看星星的事。
元鶴的房間安靜非常,因為陶眠用靈力護住了整間屋子,所以潮濕的夜雨未能侵入屋內,相反,空氣里是干燥的氣息。
陶眠聽不到元鶴的呼吸聲了。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麼挪動到徒弟的床前,看他平靜地躺著,被子墊在雙臂之下,兩手蓋在他送的那本《丹元子步天歌》。
元鶴神態安然,頭微微側著,睫毛在眼底打下兩小片陰影。
黑蛇和白鶴也嗅到不尋常的死亡氣息,匆忙趕到客房。
它們一個推開門,一個撞開窗,只見仙人側坐在地上,輕聲呼喚著元鶴的名字。
“七筒……七筒……
小竹筒,天晴了。今夜無云,師父帶你去看星星……”
再沒有人回應他。
第389章 晚來天欲雪
元鶴故去,陶眠遵循他生前的意愿,將他葬在桃花山。
他也是繼二弟子陸遠笛、五弟子榮箏之后,第三位遺骸葬于此地的弟子。
第一傷心的是陶眠,并列第一傷心的是白鶴。
黑蛇照顧他們兩個,捉襟見肘。
陶眠是在白鶴難聽的哭嚎聲中辨認出它心里想表達的意思,原來它是當年元鶴出生時,飛到他家門口的那只仙鶴。
這笨鶴不小心飛丟了,尋找其他同伴。半路途經元家,感應到它那處有一道極強的仙光,好奇地湊過去瞧瞧。
都到了這種境地,還不忘湊熱鬧,也是心大。
那仙光就是元鶴降生時自帶的光,他將來注定有大造化。
后來白鶴又一次走失,它總是一不留神就把自己弄丟。
這一次誤打誤撞來到桃花山,沒想到元鶴也在。它一開始還沒認出這小孩就是當年它親眼目睹著降生的那位,但也很快變得親近起來。
白鶴就這麼留在了桃花山。
元鶴一路走來吃了百般苦,這只仙鶴將一切看在眼中,尤其是他的雙腿不能行走后,它更是難過得無以復加。
他們獨處的時候,元鶴曾對它道過謝。
仙鶴不懂人間的恩怨是非,卻懂得元鶴這一聲謝的重量。
它也算一路看著元鶴長大,如今他故去,叫它如何不傷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