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聽到一陣嘎嘣嘎嘣的聲音,像是老太太在吃蠶豆。
那是他全身上下的骨頭發出來的聲音。
他的個子正在縮小,就要變得跟黑相公一樣大小了,他的脖子根在抽緊,背也拱起來了,腿也折起來了,人也沒法站直了。
小叔叔知道,這戲要是再看下去,他就真的要變成跟船上的那些人一樣了。
小叔叔不想變成那樣,他的兩只手雖然變短了,胳膊肘也縮起來了,手背上也長出了黑毛毛,但至少還能動彈。
小叔叔就把手往臉上舉。
作家說:“你把眼睛捂起來也沒用。
”小叔叔說:“我用得著你告訴我?”作家的臉色變了。
戲臺上的小太子也一下子不笑了,嘴里發出“嘰嘰”的銳聲,像是黑相公的叫聲。
作家想對小叔叔說什麼,可是小叔叔不要聽他說了。
作家什麼話也沒來得及說出口,就聽到“噗”的一聲,緊接著又是“噗”的一聲,在一片寂靜當中,聽上去格外的清晰。
我的小叔叔說,他敢保證沒有人聽到過那麼奇怪的聲音,就像是小孩子家玩兒手賤把裝了水的洋泡泡給戳破了,發出來的那種“噗噗”的悶悶的聲音。
我忘了我之前有沒有告訴過你們,我的小叔叔是個唱戲的,他什麼戲都能唱,但他唱得最好的是旦角。
他為了唱旦角扮上的時候好看,還特意把三根指甲留得老長,尤其是右手小拇指的指甲,留得跟蔥管似的,小叔叔還怕指甲太長了,會脆,會裂,每天都往上面抹山豬油,抹得指甲又亮又硬,指甲尖磨得又圓又細,用好多女人都羨慕我小叔叔的這三根手指甲。
我的小叔叔就用這根右手小拇指的指甲,捅進自己的眼睛里,一直捅到手指頭上的肉碰到了眼球為止,先是右眼看不見了,接著是左眼,就好像山里的天黑了一樣,是一層層黑下來的,最后終于黑得伸手不見五指了。
作家也好,戲臺上的小太子也好,船板上的黑相公也好,都消失到這片黑暗里頭去了。
第九章 戲瘋子
第九章戲瘋子我是聽著我的小叔叔的故事長大的,這導致我變成了一個膽小的人。
我上面寫的這些事兒,我的小叔叔并不是一口氣告訴我的。
他就像是個說書人一樣,今天說一點兒,明天說一點兒,說得興起的時候,他還會唱上一段。
我還記得那些夏日的午后,他穿著黑土布的長褂子,襯得露在外面的手腳很白,翹著三根指甲留得長長的手指頭(是的,他至今仍然留著指甲),指使我在古戲臺的屏風后面搭了個竹榻,我的小叔叔就躺在那兒吹涼風,跟我講這些故事,他驟然亮出嗓子唱起來的時候,我想那些前來參觀古戲臺的游客們肯定嚇了一跳,以為這兒鬧鬼了,有一次他甚至把一個女學生給嚇哭了。
這種時候,我的小叔叔就會特別得意。
要是人家尋著戲音來找他,要他唱一段,他就會故意板起臉來,非但不肯唱,還做出一副愛理不理的樣子,給人家難堪。
我的奶奶說,他自己的眼睛瞎了,心里不快活,就希望全天下的人都跟他一樣不快活。
有一陣子,每到黃昏時分,總有幾個老票友到古戲樓上來找我的小叔叔,他們帶著鼓板,牛筋琴,小抱月,小叔叔心情好的時候,偶爾也跟他們唱上幾段亂彈小戲,但小叔叔從來也沒跟他們說起過這些故事。
我一直到了去縣城上學的年紀,才知道那麼多年以來,我原來是小叔叔的唯一一個聽眾。
這倒不是說,我的小叔叔跟我有什麼深仇大恨,專門給我講這些瘆人的故事來嚇唬我,相反的,他講這些事兒的時候自己也飽受驚嚇——這麼說起來我的小叔叔像是個自虐狂,但其實并不是這麼回事,我有一個學心理學的朋友告訴我,像我的小叔叔這種情況,反復講述令自己恐懼的經歷,其實是為了克服恐懼。
我聽了笑一笑,不置可否。
只有我知道,我的小叔叔并不是為了克服什麼恐懼才跟我講這些故事,他在我的整個童年時代反復地告訴我這些故事,是因為他再也找不到其他人可以訴說。
沒有人相信他的話,也沒有人想聽他的故事,事實上,他在我們這兒是一個出了名的文瘋子(相對于那些會動手打人的武瘋子而言),只不過那時候我小,并沒有發現那些人打量小叔叔的眼神有什麼異樣,我也不明白,他們故意讓小叔叔唱上一段,實際上是為了羞辱他來取樂。
這也是為什麼小叔叔的故事每次說到他戳瞎了自己的雙眼就戛然而止的緣故。
無論我怎麼軟磨硬泡,我的小叔叔也不肯告訴我接下來發生了什麼。
這對于一個喜歡聽故事的孩子來說是一種相當大的折磨,哪怕這些故事在晚上都變成了可怕的夢魘,常常在半夜里把我自己給嚇醒過來,到了白天的時候,我仍然無法克制自己的好奇心,纏著小叔叔問“后來呢?后來怎麼樣了?”每當我這麼問的時候,我的小叔叔臉色就變得非常難看,如果我繼續問下去,他就會用手邊抓得到的一切東西來丟我,有一次其中甚至包括他抱在懷里暖手的大花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