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我很清楚地知道,哪怕我還在夢里,我就已經知道了,我絕對不會看到這張臉變成可怕的模樣,因為我已經猜到了,戲臺上的那個旦角是什麼人扮的,我知道那個人是不會讓我看到他變成那副樣子的,是他叫我醒過來,不讓我繼續夢下去的。
我猜到了,我夢里頭戲臺上的那個旦角,就是我的小叔叔。
那一身紅艷艷的戲袍,就是《蘇三起解》里頭的女罪衣,上下兩截,紅得跟出血似的,蘇三穿著它唱十大恨,我的小叔叔臨死之前唱的最后一出戲,就是蘇三起解,他唱完之后,就在那個古戲臺上吊死了。
這是我的奶奶告訴我的。
我并沒有親眼見到。
我的小叔叔去世的那一年,我正在某座城市念大學,因為某場眾所周知的運動,我沒有回去奔喪。
我那個時候還不知道,那場短暫的運動將對我的人生產生怎麼樣的影響。
我后來常常會想,如果那一年,我選擇回家奔喪,而不是留在城里參加那場運動,我的人生會變得很不一樣,想著想著,我就會覺得,說不定我的人生變成現在這個樣子,就是小叔叔對我沒回去赴他的喪的報復,他一向就是個小心眼的人。
那一年是個沒有立春的盲年。
很多人說起那一年,都會說出各種各樣的預兆,例如那一年頭上某條古老的運河突然干涸了,某片山林里的大火一連燒了好幾個月,某個地方的女子生下了一窩耗子,某座禪寺的高僧圓寂前留下了一首藏頭詩,其中蘊藏了一個名字,在那一天的秋天得到了驗證。
但是對于我們這些活著的人來說,我的小叔叔決定在那一年死去,卻是一件毫無征兆的事。
他的自殺和那場臭名昭著的運動沒有任何關系,對一個消息閉塞的小村鎮來說,他們所知道的那一星半點消息,讓這場運動甚至連成為人們茶余飯后吹水的添頭都沒有資格。
時至今日,我們村里的人說起那一年,仍然是說“戲瘋子上吊的那一年”。
我的小叔叔一生愛出風頭,就連死也不例外。
那一年他在村子里掀起的風波足以讓男人們在飯桌擺好前吹水吹個夠。
他的風頭蓋過了那場注定要被人們遺忘的短命的運動。
我的奶奶說,小叔叔是穿著蘇三起解的戲服上吊死的。
很多地方戲種里面都有蘇三起解這一出戲,有的是唱三大恨,有的是唱十大恨,從唱詞到唱腔,每派各有不同,但有一點是共同的,就是但凡你唱蘇三起解這出戲,你就得穿紅色的女罪衣。
那其實是非常好看的一出戲,蘇三穿著一身血紅血紅的女罪衣,被公差押解去太原復審,她離開了故鄉,來到了陌生的大街上,這里的人們不知道她曾經是個非常有名的妓女,贖身做了小妾之后被人誣告成死罪,也不知道她曾經對一個名叫王金龍的嫖客有情有義。
他們所看到的就是一個長得很漂亮的女囚犯,穿著一身專門給死囚穿的女罪衣,人們都在好奇地打量,私底下議論,這個女的到底是犯了什麼事。
蘇三就這樣被公差押著走在人來人往的大街上,被人們這麼上上下下地打量著,被議論著,也有輕浮的年輕人上來前問她,像她這般生得周正的小娘子,為什麼會落到這種地步呢。
于是蘇三就在這滿大街的陌生人面前跪了下來,用她那張在當妓女時唱小曲唱得十分伶俐的嘴述說起自己的身世冤屈,請來往的君子聽聽她的故事,她要一口氣唱出她人生中的十大恨事。
這是一段很長的戲文,通常戲臺上這十大恨唱完之后,臺下都是掌聲雷動。
我在縣城的時候曾經看到過上了年紀的老人來看這個蘇三起解,他這一輩子大概看過不同人演這個戲十幾遍二十幾遍,可這十大恨唱完,照樣會聽得滿眼淚花花。
還有人專門把蘇三起解寫成戲歌,還有幾個流行歌手也唱過蘇三起解,把它改成了流行歌曲,但這其中的感情都是一樣的,就是恨,是被判了死刑無處申冤的恨,是只能對滿大街的陌生人訴說,卻沒有一個人能幫得了她的恨。
那是一種屬于柔弱者的絕望的恨,一種傷害不了別人的恨,所以才會格外地令人同情噓唏。
但我不知道,如果蘇三就在那一刻死去了,她的十大恨會不會令她化身為身穿紅衣的女鬼,在人世間進行凄厲的報復。
中國的許多志怪小說都這麼寫,讓那些被迫害死的柔弱女子化身為厲鬼,讓她們得以報仇雪恨。
蘇三起解只是一出戲,這出戲到蘇三唱完了十大恨就結束了。
人們愛聽蘇三起解,是因為他們知道蘇三的故事里,最終她的冤屈是得到了伸張,這樣他們一面聽得傷心感動,一面又不至于聽得太難過,平白憋屈了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