兆旺不知道上吊的那個是我的小叔叔。
兆旺說,戲瘋子上吊的那一天晚上,月亮缺了一半,剩下的一半懸在半空中。
雖然只有半個月亮,但卻亮得逼人,把一片河水照得白花花的。
他們幾個年輕人上了船,一開始還很興奮,就在那兒互相發煙,說些開玩笑的渾話。
就在這個時候,又上來了一個人。
那個船家急著要快點把事情辦完,見到那麼多人圍在岸邊看熱鬧,有的說是要去,結果上了船又反悔了要下船,還有不該去的小毛孩子一個勁地偷偷往船上溜,被趕下去又偷跑上來,那個船家已經很不耐煩了,見到這個人一聲不吭就上了船,便生氣嚷起來了,說看看你這個人,胡子老長,一把年紀,偏硬擠上船來,跟后生仔湊熱鬧,丟人哩。
這個人把擋著半張臉的鴨舌帽一掀,瞪了那個船家一眼,說,這個船我坐不得?船家一看這個人是羅伯,就不吭聲了。
這一船的年輕人看到羅伯上了船,也都不敢再亂開玩笑了。
兆旺問我認不認得羅伯。
我便搖頭,其實我從小就認得羅伯,他算是村里的老革命,是我們這兒很有話份的人,為人很正氣,前幾年去世了,靈棚搭了半條街,好多人都特地趕回來看他,都念著他對村里的好處。
但不知道為什麼,我自小就跟羅伯不對付,據我的奶奶說,我看到羅伯從來不肯喊他,我后來知道,這是有原因的。
我小時候就有預感,我將來要跟羅伯結仇,因此無論這個人多正派,我都不肯多看他一眼,不跟他多說一句話。
就是這個羅伯,就是他的一句話,叫我的小叔叔最后不得入土為安。
我的奶奶什麼都沒告訴我。
這些事,都是我從兆旺那兒聽來的。
兆旺說,戲瘋子上吊的那個晚上,天上只剩下半個月亮,可這半個月亮卻比十五的整個月亮還要亮,明晃晃地懸在他們頭頂上,一路跟著他們的船走,把船旁邊的水浪都照得白花花的,顯得月亮越發地亮,四周越發地漆黑。
有人說這月亮看上去邪乎,照得人心慌,幾個年輕人就唱起歌來壯膽。
那時候的流行歌曲,無非就是廣州那里流行過來的鄧麗君之類,何日君再來,那一把甜嗓子唱的靡靡之音,叫這些鄉下土老爺們直著嗓子唱起來,在大晚上聽起來估計是挺寒磣人的,羅伯聽不下去,吼了一聲,唱個卵,再唱,把你們的卵都唱掉。
(卵就是蛋,是我們這兒罵人的話。
)我們這兒的年輕人都是從小被羅伯罵大的,都怵他幾分,不敢還嘴,于是就收了聲。
那船頂著白花花的月光,在一片安靜的水聲中往漆黑的古戲樓撐過去。
兆旺說,平時很少有人去古戲樓那兒,他那天晚上去了,才發覺古戲樓的陰氣真是重,那船往前進一篙,就覺得身上涼了一分。
同船的人也都跟他一樣,覺得身上發冷,心里發慌,互相之間拿眼神看著,都有些疑神疑鬼的。
跟兆旺一起去的有個人叫姜伍,是兆旺的小舅子,是我們這兒一個運水產的,后來發了財,不在這兒住了。
兆旺說,他說的這些是不是真的,讓我去找姜伍一問就知道。
他說那天晚上,就是姜伍先伸直了腦袋,往船外面張望了又張望,兆旺就忍不住問他,看什麼呢,小心你掉水里去。
姜伍就壓低了聲音(但又不是壓得特別低,故意讓羅伯可以聽到),說,他倒寧愿現在就掉水里,立刻掉頭游回去,也不想上這古戲樓去了。
兆旺說,這船還沒靠岸呢,你就熊了啊,我姐怎麼找了你這麼個人。
他的小舅子就著急說,你聽,你自己聽!兆旺就豎起耳朵去聽,他什麼也沒聽到,就聽到那船篙下去的水聲,嘩啦嘩啦,船上其他人聽到姜伍這麼說,也豎起耳朵去聽。
姜伍說,你們聽,這水里頭,好像有人在捻弦兒。
姜伍這麼一說,兆旺再去聽那水聲,嘩啦嘩啦里頭,果然有捻弦兒的咿呀半聲。
姜伍又說,你們聽這風里頭,好像有人在打司板。
兆旺用兩只手攏著耳朵去聽,風里頭好像真的有空空的聲音,像是什麼人在打司板。
其他人也都說聽到了,聽到了,有打司板的聲音,有捻弦兒的聲音,好像還有人吹笛子,嗚嗚咽咽的,聽起來像是在演哪個文戲場的過門,這些聲音若有若無的,也不知打哪里來,這大晚上的,也不知道是哪戶人家在看戲曲節目,把喇叭開得那麼響,聲音傳得那麼遠。
兆旺說,那天晚上,在船上的人或多或少都聽到了吹奏班子的聲音,只是并不像人們一口咬定的那樣,真的聽到了戲瘋子在唱蘇三起解,那只是一些若有若無的聲音,蕩在水面上,你要說那是風聲,卻又仿佛能聽出調兒來,聽著聽著,忽而又沒聲了,四下一片靜,叫人心里直發毛。
有一個人就問,你們有沒有去過那古戲樓上頭,那古戲樓上頭有四個蠟做的假人,其中有一個吹笛子的,有一個打司板的,還有一個好像是撥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