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小時候跟小叔叔走這條土路,沒有留心幫他看路,讓他踩在了壓扁的糞球上,他就會脫下沾了糞的鞋子抽我的背,我對此很記恨,從此以后走路都只低頭看路,長大了也改不掉,我的朋友周易就說我,走路老盯著地,是地上有錢等你撿呢。
這是我小叔叔害的,我至今看到路上壓扁的驢糞蛋都會背上一抽,就好像挨了一鞋底板,一種又愛又恨的親切感油然而生。
我這麼跟周易說:我對我的小叔叔的感情,大概就跟對這路上的驢糞蛋是一回事。
)我上了一輛汽摩,說:“去染坊。
”兆旺說的那幾個人,什麼張家口的百順,劉家壩的鹽伍,我都不認識,但是這個住在染坊的昆子我卻是知道的。
他的弟弟跟我差不多年紀,小時候是個瘌頭,頭上總是涂著一種白色的粉,看上去就像個發霉的足球,有點惡心。
這里的小孩都怕瘌頭會傳染,不帶他玩,他就一個人悶在草叢里抓蛐蛐,有幾次他爬到古戲樓對面(那里有幾段廢墟,據說古磚縫里養出的蛐蛐特別能鳴),我就記住了他,雖然我跟他從沒說過話,但為著他也是孤單一人,我心里面已經把他引為自己的小伙伴。
瘌頭和他哥昆子住在染坊,他哥小小年紀就不讀書了,替染坊挑水,那個染坊里面有好幾口巨大的染缸,都是用青磚從地上砌起來的,黑的漆黑,藍的湛藍,他哥昆子就負責給這幾口染缸挑水換水。
有一天從染缸里面撈起來一只淹死的野貓,渾身的毛都被染成了湛藍湛藍,叫人看了又稀罕又害怕,像個小怪物的尸首,被小孩子拿到街上玩了好幾天,尸體發臭了才依依不舍地扔掉。
因為這只藍毛怪物(其實就是一只淹死的野貓)是昆子撈上來的,所以瘌頭就對它享有所有權,瘌頭為此春風得意了好幾天,誰要玩這只死貓,都要先經過他的同意,他還用看一眼那只死貓為代價跟人換了不少東西。
從那個時候起,我的心里就跟他疏遠了,不把他當我的伙伴了(并不是因為他不讓我玩那只死貓)。
后來這只死貓實在臭得不行,被大人強行扔掉了,瘌頭還大哭了一場,他又變成了孤獨一人,誰也不帶他玩了。
這件事給我印象很深,讓我意識到第一,人是會變的,第二,小孩子也會很勢利。
我坐上了汽摩,怕挨宰,就不再裝自己是縣城來的,開汽摩的問我去染坊做啥,我就說我找昆子。
開汽摩的說,哪個昆子呀,我怎麼記得我們這兒沒有姓昆的。
說實在的,我也不知道昆子是姓還是名,他的名字是不是該這麼寫,我也不清楚,可兆旺也說了,住染坊的昆子,說明我沒有記錯,確實有這麼一號人。
所以我就跟開汽摩的說,你別管有沒有人姓昆,反正你開我到染坊就成了。
那開汽摩的嘀咕了幾句,我也沒聽清,就聽到他說,那你到了得給錢啊。
一路顛得我屁股痛。
到了染坊,我才知道那個開汽摩的為什麼要強調要給錢。
那里已經沒有染坊了,過去染坊的大門和籬笆墻都不見了,后面的房子也推倒了,一旁堆著磚料,看樣子是要造新的,就剩下前面大院子里的地上立著孤零零的幾個染缸,早就全都干了,我探頭去看,缸底積著一層白灰,顏色依然看得出是當初那幾個顏色,只是臟了舊了,染缸也沒我小時候看上去那麼大了,我一張胳膊就能把這缸撐滿了。
那個開汽摩的收了錢一溜煙就走,像是怕我怪責他沒說清楚。
染坊已經沒了,昆子肯定也不會住在這兒了。
我其實倒沒怪他,想來也正常,現在這個年頭,哪怕是我們這兒,誰還穿土布衣衫。
我見到兆旺他們幾個,身上都穿著縣城里流行的那種收腰夾克衫,下面穿個寬松的西褲,都是去縣城里買現成的。
沒有人拿土布做衣服了,染坊自然沒生意了,不知道它拆了重新蓋房子要做什麼,昆子過去給染坊挑水換水,現在染坊沒了,他又在干什麼營生,會住在什麼地方。
望著那幾個孤零零的染缸,我的心里一片茫然。
沒了染坊,單要找一個叫昆子的人,那就有點麻煩了。
我打算沿著染坊這一路,一戶一戶人家問過去。
我怕被人認出來,我就是戲瘋子家的老幺。
因此我看到哪戶人家屋里有老人在的,我都不敢進去問,只敢找看上去是新落戶的生面孔,或者是跟我年紀差不多大的年輕人。
我起先擔心這麼問會問不出來,結果是白擔心,我才走了三戶人家,就碰到一家媳婦,人收拾得挺干凈,就是不說話,睜著一雙圓眼睛把給我看著。
我怕她是個新媳婦,聽不懂我們這兒的話,又用普通話問她,知不知道過去住在染坊的昆子。
結果她用比我還溜的家鄉話沖著屋里一通喊,她男人就跑出來,把我給上下看著,說,你找住在染坊的哪個人?我說我找昆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