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外頭要我替他看路,因此他不能拿我怎麼著,每次都是等到去完村口之后過了好幾天才找個事來報這個仇。
我先前急著去染坊找昆子,叫了輛汽摩進來的,一路上顛得厲害,光顧著坐穩了,也沒注意看路。
等到我還要去村口坐擺渡,想起來口袋里沒幾個錢,要省著點用,就舍不得坐汽摩了。
我從染坊這麼一路走回去,路還是那條老路,路的兩旁那幾戶人家,我已經叫不出名字來了,看上去也跟我記憶中的沒啥兩樣。
我還看到賣豬肉的鋪面,收攤之后用水沖過的青石板柜臺,在金燦燦的夕陽底下泛著又滑又膩的光。
這一排的檔口都跟我小時候看到的一樣,沒什麼變化,只是見不到人。
我仔細回憶起來,好像是從染坊街出來,一路上除了那個賴子,我就再也沒見到過別的人了。
這村子里的人都不知道上哪兒去了。
這條通往村口的老路,路的兩旁大大小小的檔口鋪面,全都不見人影。
那一整條路上的門板都還貼著過年時的春聯,被風吹日曬的、斑駁褪色的紅紙頭,在夕陽底下嘩啦嘩啦地作響,襯得這條黃色的土路越發寂靜了。
我看到那青石板的柜臺上,都積起了白一攤綠一攤的雞糞鴨糞,已經被太陽曬干了。
有什麼東西撲棱著翅膀過去,我倏地一驚。
回頭去看,是一只蘆花大公雞,雞冠一抖一抖,飛在一人多高的屋瓦上,翹著屁股在往底下拉屎。
那屋瓦底下貼著春聯:“猴年大吉”。
“大”字上頭沾了一點白色的雞糞,變成了“犬”。
今年是什麼年?牛年?羊年?為什麼這個鋪面上頭已經貼著猴年的春聯,后年才是猴年啊。
我再往前走,過去這是一個賣干貨的檔口,整整一面木板墻上都貼著猴年的春聯,破殘褪色的紅紙條被風吹得嘩啦嘩啦作響。
這是怎麼回事?沒道理新年還沒有到,就把下一年的春聯給貼出來了呀?除非這春聯是上一個猴年貼起來的,可那得是十多年前了……我渾身一哆嗦。
太陽還沒下山,我就感到身上發冷了。
這個時候,我才覺得不對勁。
我記得我到了染坊那兒的時候,太陽已經快落山了,怎麼我跟那家媳婦說了那麼多的話,出了染坊又走了那麼多的路,太陽還沒有下山呢?我把袖子管卷起來,去看手上戴的表。
這塊表還是從小叔叔那兒來的,也不能算是他給我的,是我的奶奶說,我一個人在外頭念書,必須得有塊表,硬從他手上摘下來的。
我的奶奶說,反正你又看不了時間,要這表干啥呢。
我的小叔叔很不情愿把表給我,這塊表叫作“大羅馬”,在當時算是非常好的男表,我的小叔叔不舍得這塊表,“借給我戴”之后(這是他的原話),還常常要我伸出手來,讓他聽聽秒表走動的聲音,確保我給他心愛的“大羅馬”上發條了。
他這麼做,叫我養成的習慣,就是每天都給表上發條,哪怕它其實并不用每天上發條。
我發誓自己絕對沒忘記給表上發條,可我卷起袖子來看表,表卻不走了。
這表是什麼時候停的?我跟兆旺在一塊兒的時候還看過表,那時是幾點?五點三十?那時我看過表,怕用走的到染坊天都黑了,不好找人,就叫了輛汽摩。
可我現在看這個“大羅馬”的表,它兩根細細長長的指針,卻是指著五點整。
這表停了也就停了,為什麼時間還會倒退半小時,敢情這表還會倒著走?這一路兩邊的檔口鋪面,墻上、門板上貼著的紅紙條,被不知哪里來的風吹得嘩啦嘩啦作響,像是要把它們撕下來。
我看到前面一個原本是賣雜貨的鋪子,柜臺上面貼了一對用紅紙頭剪出來的小猴。
這對小猴子我認識,我小時候得了半截粉筆,當寶貝似的,成天東畫畫西畫畫,我的小叔叔在掏錢買東西的時候,我就鉆在這柜臺底下,給這兩只小猴子一邊畫了一只大蟠桃。
我看那兩只紅紙頭剪出來的小猴子,一只小猴子的半邊腦袋被撕掉了,另一只小猴子整個兒不見了,就剩下一只手,那只手上還拿著我畫的蟠桃。
我的腦子里面突然起了一個很可怕的念頭。
我的表真的往后倒退了半個小時?我昨晚給這表上過發條,而且還擰得緊緊的,無論它是正著走還是退著走,都能走上個兩三天才對,可是現在它卻不走了。
我擰了擰發條,是松的。
它究竟是怎麼走的,一下子把好幾天都給走完了?我現在看到的這個五點整,究竟是哪一天的五點整?我看著這整條路上褪色、破殘的紅紙頭,門板上面寫著猴年大吉的春聯,柜臺上一邊一只紅蠟紙剪出來的小猴子,這究竟是哪一個猴年?我記得我從染坊出來的時候,這路是對的,可是走著走著,這路就不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