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到菜明怕這個女人,這個女人又把菜明給罵了,心里聽得挺高興,可下一句話就不對了。
這個女人擰著嗓子,冷冰冰地說:“我跟你說了多少回了,你們在外頭捉弄人,千萬別把人弄到我的店里來。
腦袋上開個窟窿有什麼大不了的事,你給他抬遠點兒,隨便找個地扔了,他也未必知道是誰砸了他,現在他記住了我的店,到時候給我找麻煩,你管?”我聽了倒抽一口冷氣,這個女人敢情比菜明這個賴子還要狠。
菜明這個賴子又露出他那一臉好看的笑,對那女人說:“誰敢找嫂子的麻煩,就算我菜明管不了,五老爺也不能不管,是不是?”女人說:“喲,你還有臉提你五老爺?”菜明說:“這可不是為著這個人跟五老爺有關系,我才把他帶到嫂子的店里來嗎?”他壓低了聲音跟女人說:“這人在路上打聽五老爺,正好被我給撞上了,我才把他給帶到嫂子這兒來了。
”我心里想,我連五老爺是哪個都不知道,還跟你打聽五老爺,這不是胡說八道嘛。
菜明這個賴子又在騙人了。
菜明這麼一說,女人就轉到我的面前來,看了我兩眼,我也趁機看了她兩眼。
一看嚇一跳,這個女人,一身黑皮,油黑發亮,跟包公似的,胖滾滾的,滿胸奶,身上裹著件桃紅襖子,看模樣還不到二十歲,圓臉盤子,戴兩個耳墜子,她背著光站在暗頭里,我這一眼望過去,只看到一雙丹鳳眼,眼珠黑白分明,跟貓兒似的盯著我。
我不知多少天沒照過鏡子,不知道現在的自己看上去是個什麼鬼樣子。
我長得不像我的小叔叔,我的小叔叔是尖臉盤,我的下巴有點兒方,像我奶奶,我也不是雙眼皮兒,眼梢還有點往上吊,像京劇里的大武生,周易過去說我盯住看人的樣子兇狠,有股殺氣,生人勿近。
我這幾天沒刮胡子,又在地里糊了一身泥,估摸著怎麼看也不像好人。
這個女人把我盯了一會兒,冷冷地說:“這幾天打聽你五老爺的人還少了去了,有啥可稀罕的。
”說著,一扭腰往屋后頭走了,簾子一擋,也不知她干嘛去了。
菜明用手托著腮,嘴巴往那簾子后面一努,笑嘻嘻地看著我,壓低了聲兒說:“我嫂子,好看不?”我心里想這個女人怎麼也跟好看不沾邊兒,要說好看,還沒菜明這個賴子生得好。
還沒來得及接嘴,女人又從簾子后面轉出來了,手里拿了一個大碗,碗里白花花的,一股刺鼻味兒。
我一聞這個味兒,眼淚就想下來了。
我奶奶過去常弄這個東西,陳年白蘿卜搗爛了,跟凍豬油拌在一起,糊在傷口或者凍瘡的裂口上,止血止痛,是我們這兒的偏方,叫作白老虎油。
我小時候最討厭這股味兒,寧可讓傷口敞著也不要抹白老虎油,現在我在這個小飯店里又聞到這股味兒,反倒覺得親切了,連帶著這個女人都有幾分親切。
這個女人仍然冷冰冰地,把碗往我面前的桌上一擱,說:“你把手插在這碗里頭。
”我的十根手指頭都刨爛了,手指尖上的皮跟肉都剝開來了,整只手就好像戴了一個破棉手套,腫得看不出形狀,痛得我一抽一抽。
我忍著痛把十個手指往碗里插了,起先一陣麻痛,麻得我眼淚都下來了,等到麻過去了,就變成了木,就好像這十個指頭已經不是我的了,也覺不出怎麼痛了,人倒舒坦了。
原來她之前打量我那兩眼,是打量我身上的傷。
我倒想錯她了。
這個女人雖然長了一張冷冰冰的包公臉,心地倒好。
就這麼點工夫,這個女人還支使菜明給打了水,把我后腦勺上的傷口也給洗了,然后糊上了一層臭乎乎的白老虎油,用布帶裹了起來。
她的手腳利索,我幾乎沒怎麼覺得痛,整個腦袋就已經被她給包得木乎乎的。
菜明討好她,說:“嫂子這手活可漂亮。
”這個女人還是冷冰冰的,說:“漂亮個啥,閹條公豬也是給這麼包的。
”我一聽就不高興了,心想我這是人腦袋,跟公豬的那玩意兒可大不一樣。
我心里不高興,就瞪了一眼這個女人,這一眼瞪過去,就見她雖然仍然冷著一張臉,眼梢卻帶著笑,我就知道了她其實是在說笑。
見我打量她,她立刻就把那丹鳳眼沖我一橫,把臉扭了過去。
這一橫一扭,倒真有幾分黑里俏的味道。
我再看這個女人,就越看越有味道了。
我們那個時候的年輕人,都喜歡城里女人,要像外國電影里的女演員一樣,臉白,個子高挑兒,苗條,那才算得上好看。
其實我們山里的女人,皮肉緊實,腰身渾圓,臉雖然曬得黑,可人飽滿油亮,那也是很有味道的。
我聽菜明把這個女人叫作嫂子,又聽他們不斷提到一個五老爺,心想這個女人莫不是五老爺的媳婦兒?聽他們的口氣,這個五老爺應該是個來頭不小的人物,那年紀應該也不小了,眼前的這個女人,怎麼看也就二十歲出頭,莫不成其實是五老爺的女兒?可她說話那架勢,跟阿慶嫂似的,也忒老成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