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現在知道了,那女人叫小鐵梅。
我腦子里胡亂轉著些念頭,小鐵梅也不搭理我了,只管跟菜明說話。
他們倆說五老爺的事,五老爺長五老爺短,還憋著嗓子嘰嘰咕咕,怕給我聽去了什麼。
兩個人正嘀咕著,小鐵梅突然扭過頭來,把我給一瞥,冷冷地哼了一句:“這年頭敢管五老爺叫段毛子的,也沒幾個活人了。
”菜明這個賴子笑嘻嘻的,說:“可不是嘛,這人可不是存心找死。
”又壓低了聲音,“我看這家伙的腦袋里,是有什麼東西不對勁兒,我找到他的時候,跟條瘋狗似的在地里刨土呢。
”段毛子段毛子,我的腦子里有什麼東西突然一閃,后腦勺就有根筋冷不丁唰地一疼,我叫起來了,我說:“你們說的段毛子,是不是修汽摩的段毛子?”我這麼一叫,小鐵梅和菜明都轉過頭來,狠狠地瞪了我一眼。
菜明說:“你再叫一遍那啥試試,小心五老爺收拾你。
”我知道了,他們說的五老爺,就是我要打聽的段毛子。
難怪我在路上遇到菜明,跟他問段毛子,他用那種眼神看我。
張家口的百順,劉家壩的鹽伍,修汽摩的段毛子,染坊住的昆子。
這四個上過古戲樓的人,是我原本要打聽的對象。
可我在路上走著走著,突然想起了十多年前我的小叔叔在村口路上被人打死的事兒,就把打聽他們的事兒給暫時忘了。
我滿腦子只想著我的小叔叔分明十多年前已經死了,姑且不論這十多年以我的小叔叔的名義待在村子里的是什麼東西,一個死人怎麼又能在古戲樓上吊死了呢?我苦苦地想著這個問題,就忘記要打聽段毛子這幾個人的事,再說我當時已經知道,這四個上過古戲樓里頭的人,張家口的百順,還有住染坊的昆子,這兩個人是已經不在了,我心里頭下意識地覺得劉家壩的鹽伍和修汽摩的段毛子多半也發散了,去打聽他們兩個,也沒指望找到活人問出點什麼,只是想把這件事做完。
周易說我這個人最大的毛病,是認死理,一旦開始做一件事,就非把這件事做完不可,哪怕這件事已經不是這件事,已經變成了那件事,我也非要做下去不可,所以我這人總有做不完的事,而且往往連我自己都說不清我非做不可的這事兒究竟跟我有什麼關系。
可我現在想起來了,我要找人打聽戲瘋子在古戲樓上吊死的情景。
十多年前,我的小叔叔在村口路上被張眼鏡兒打死的時候,就我一個人看到了(大紅旗上的那些人除外,我也不知道要去哪兒找他們),可戲瘋子在古戲樓上吊死的事兒,卻是有好些個人看見了。
我總覺得我的小叔叔上吊這件事蹊蹺——他怎麼看也不是一個會自殺的人。
用小叔叔的話來說,就是這世上比他壞、比他該死的人有那麼多,憑什麼輪到他去死。
我前陣子遇到了事,差點兒想不開,撐不過去了,就是靠著小叔叔這句話給硬撐過去的。
所以我怎麼也不相信小叔叔這個人居然會上吊自盡。
我必須要找個去過古戲樓的人,把這事給問清楚——現在既然知道修汽摩的段毛子還活著,就更是要問個清楚了。
我必須要問清楚,不僅僅是因為我的小叔叔,還因為這個事跟我也有很要緊的關系。
確切地說,是跟“它”有很要緊的關系。
我的腦子里的那個聲音又在說話了。
它說:不能說。
不能說。
不能說。
我對自己說,現在還不能說出來。
我現在還對付不了“它”。
我知道它一直就在附近,蟄伏在我看不到的黑暗里,它能聽到我腦子里的聲音。
我不敢再去想“它”了。
我想跟菜明和小鐵梅說說話,我現在知道了,他們說的那個五老爺,就是段毛子,可菜明把我給帶到這個小鐵梅的店里,卻始終沒見到五老爺人,他究竟在打什麼主意?我得問問菜明,我要怎麼才能見著段毛子,我不能在這里干等著。
可是菜明不跟我說話,他只顧跟小鐵梅咬耳朵,嘰嘰咕咕,嘰嘰咕咕,他們兩張臉湊在一起,越發顯得一黑一白,就像兩個無常。
這日光燈的燈管質量也真差,一陣子暗又一陣子亮,照得菜明的臉上越發沒有血色了,人也變得不好看了,我突然不敢再去看他了。
就在那一瞬間,我的心里突然有陣疑惑:按理說菜明和小鐵梅,這兩個人跟我的年紀也差不多,可我為什麼從來沒見過他們,我小時候雖然老是待在古戲樓上,不常在村里玩,可村子里的小孩就那麼幾個,我也都知道名字,可我不記得里頭有叫菜明的,也不記得有哪個皮膚特別黑的小姑娘是叫小鐵梅的。
回想起來,我怕人家認出我是戲瘋子家的老幺,一路都故意避著人,可這一路上,就我們這麼小一個村子,我還真沒碰到過一個我過去認識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