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去墳山,也要橫穿過整個村子,找到那條進山的土路。
這時天色已經很晚了,整個村子里沒幾戶人家還亮著燈,我的手里也沒有個照明的東西,這晚的天上也沒有星星,都被云擋住了,只有一盞毛月亮高高地掛在頭上,偶然從云層里灑下一點光來,照在大地上,照出一堆模模糊糊的黑影,要努力去看,才能分辨得出那黑影中是房子的一角,是田埂之間的水溝里反著的光,是幾棵站得挨挨擠擠的胡楊樹。
這種天很難走夜路,要是換個城里人,根本就是兩眼一抹黑,啥也看不見。
就算是我們這兒的人,也不敢在這個時候進山。
但我的心里一點也不慌。
我的爺爺李買買就是這個村的守墳人。
他過去住的那個房子就在墳山底下那片老杉樹的前頭。
他當守墳人的時候,這個村子還不叫羅村,叫麻村,村里有個姓麻的大地主,那墳山是他家的,山前有一圈溪水環繞,據說風水極好,只有姓麻的這家人才能葬在這座山上。
我爺爺是陰生子(我爺爺是陰生子的事,我開頭已經說過了,這里就不展開說了,但我爺爺的事,跟后面發生的事還有些關系,我這里就不得不再嘮叨幾句),是被一個貨郎帶到我們村來的,后來被我們村的一個破落戶給養大了,養得一表人才,但他這個人有些捏怪,跟人講話,經常講著講著就把人家以為只有自個兒知道的陰私事給說了出來,人家問他是怎麼知道的,他說是某家的牛跟他說的,某家的狗跟他說的,某棵樹上的鳥兒聽到了某人說了什麼話,又或者是村口的一窩螞蟻告訴他的。
有這麼個人在村子里,把別人的秘密都給知道了,村子里誰也不好受,說個話都要避著畜生。
這也就罷了,有的時候,他連別人昨天晚上做了什麼夢,在夢里打了什麼人,跟誰家媳婦好了都知道。
問他是怎麼知道的,他說是自己做夢的時候不小心看到的。
這就更加叫人難以忍受了——連做個夢都被人看去了,誰還能管住自己晚上做夢夢見個啥啊?村里的人就忌諱他,排擠他,叫他干不好活,也不許他在村子里立戶,想把他給逼走。
那時我爺爺真想走了,倒是那個姓麻的地主看他可憐,就派給了他這個守墳的活兒,反正他守墳山,正好也不用住在村子里礙人眼。
我爺爺就自己搭了個棚子,住在了墳山底下。
后來打土豪分田地,姓麻的地主沒了,麻家的祖墳也被刨了,尸骨就扔在山上,陪葬的金銀被一搶而空,就連砌墳的煙磚(據說是一種上好的磚,我也不懂,只是根據發音記下來這兩個字)都被人挖出來搬回了家,麻家的墳山就成了村里的墳山,誰都可以葬,但兇死的人例外——兇死的人要埋得離村子足夠遠,是埋在墳山后面的另外一座山頭上,那座山沒名字,我們這兒沒名字的山就叫野山。
當時我爺爺也分到了田,但他還是沒有搬回村里住。
他把被人扔在山上的麻家祖墳里的尸骨都一一撿了,埋在了那片老杉樹底下,他自己仍然還是住在墳山底下的棚子里,算是繼續替麻家守墳。
一直到他跟我奶奶好上了,他才搬回了村里。
但在我小叔叔出生之后,我爺爺又搬回了墳山底下的棚子里,再也沒有住回來過。
我奶奶要跟爺爺說什麼話,就喊我去跑腿傳話,因此去墳山的這條土路,我從小就很熟悉。
只是我每次去墳山底下的棚子傳話,未必能碰上我爺爺。
他老人家跟苗民搞了支獵槍,時常進山打獵,一去就是十天半個月。
我小時候很怕獨自走進那個黑乎乎的棚子里,因為我往往會一頭撞上某種剝了皮的不知名動物,伸直了四條腿,光溜溜地掛在半空中,那是我爺爺曬的臘肉。
我喊了幾聲,棚子里沒有人,我就知道我爺爺又進山了,回去告訴我奶奶,我奶奶就連著我爺爺和我一起罵一頓。
所以給我爺爺傳話,對小時候的我來說不是什麼好差事。
我最后一次見到我爺爺,他老人家正在打棺材。
離我們這兒最近的沉鎮就有棺材鋪,但我們村里的人從來不去買,都是自己親手打的,打完了還要進去睡一睡,看看舒服不舒服。
因此我爺爺打棺材,也不是什麼稀奇的事。
但是我爺爺說,他不是給自己打的棺材,是給我奶奶打的,他自己用不著棺材。
果然,我爺爺最后一次進山,就再也沒回來,跟他一起去的苗民把他的老獵槍給帶了回來。
我后來再去我爺爺的那個棚子,發現那里面已經沒有不知名動物的尸體掛著了,黑乎乎的屋子里放著四口打好的棺材,四個角都已經用稻草包好了,好叫人抬下山去的時候不要磕碰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