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心里一顫,眼淚立刻就下來了。
我說:“奶奶,你怎麼來了。
”我奶奶說:“你莫要往前走了。
”我說:“我小叔叔他……”我奶奶說:“你小叔不在這里。
”我說:“我知道。
”我奶奶說:“這前面有東西你看不得。
”我說:“我知道,我就是要看看我小叔的墳。
”我奶奶說:“你看不得的,你莫要往前走了。
”我說:“他是我叔,我一定得看。
”我說完就繼續往前走了,不敢再回頭。
我聽到我奶奶在我的身后哭,說:“不是奶奶瞞你,你看不得啊,看不得啊,你聽奶奶的話,莫要往前走了,莫要看啊……”我也哭了。
我奶奶是個很厲害的老太太,從小到大,我從來沒見她哭過。
我父母沒有孝敬她就發散了,她邁著兩只小腳操持喪事,一滴眼淚也沒掉。
她一個老人家,照顧一個眼瞎的兒子,帶著一個啥也不懂的孫子,遇上大大小小的事,從來沒有哭過一回。
可是這一回,她卻為我哭了。
我的心里難受,腳下走得更快,走著走著,跟在我身后的那個影子越來越淡,漸漸就看不見了。
我終于翻過了墳山。
經過我奶奶的墳,我跪下來磕了頭,放聲大哭了一場。
我奶奶是在今年春天里發散的,那時我在看守所里,沒能回來給她老人家圓墳。
我一直故意不去想這件事,也不敢去看她的墳,似乎只要我不想,我奶奶就還在,還來得及等我出來了好好做人,找個工作好好孝敬她。
可我見到了我奶奶的墳,就知道一切都遲了。
我離了家,去城里念書之后就忙著搞運動,一心想出人頭地,一天都沒有回來看過她,可她還是惦著我,怕我惹上事,她的魂兒因為我哭了,我心里難受得不行。
我哭完之后,用手抹了抹臉。
冷風吹在我臉上,脹鼓鼓火辣辣的痛,我就是在那一瞬間清醒了。
我意識到了原來這個世界上只剩下了我孤零零的一個人,我再想著找個工作好好做人已經沒意義了。
我跟這個世界唯一的聯系,就只有仇恨。
這就是為什麼我最終會回到這個村子里,專門來打聽我小叔叔到底是怎麼吊死的,因為我已經無處可去,無事可干了。
潛意識里,我不是想給我小叔叔報仇,我是想給我自己報仇。
我提著鎬頭繼續往前走,月亮走著走著又隱到了云的后頭,我一點也不怕,野山自己發著光。
漫山綠瑩瑩的磷火照出一個又一個孤零零的人影子,不安分地在那兒飄著。
那是不知為何走到了我們村又兇死在這里的異鄉人。
他們沒有名字,也沒有墓碑,草席一裹就埋在了山里,沒有人來拜祭它們,只有我和我奶奶來給我父母上墳的時候,一路上會均點紙錢香火給它們。
我按著記憶中我奶奶帶我上墳的那條路往前走,一路上好幾個我認識的人影子都飄過來拉我的手,有個小女孩穿著花裙子,怯怯地看著我。
小時候我會跟她玩一會兒,直到我奶奶叫我了才繼續往前走,我還問奶奶為什麼那個女的大冬天的穿得那麼單薄,為什麼那個男的身上的袍子像是唱戲的古裝。
我現在知道了它們都不是人,但我一點也不怕,它們比我遇到過的人都好心,從來不欺負我。
我提著鎬頭從它們中間穿過去,它們見我手里沒拿裝紙錢香燭的籃子,就失望地退到了一旁,繼續在綠瑩瑩的磷火里百無聊賴地飄著。
有幾個怕我忘記了路,還飄在我的前頭,一直用薄薄的手給我指著我父母的墳。
我上去給我父母的墳磕了頭。
我只知道他們是在我五歲半的那年一起發散的,是兇死的,才只能埋在墳山后頭的野山上。
可他們究竟是怎麼兇死的,我奶奶從來不說,我也不知道。
我磕完了頭,抬頭看到我父母的墳后面那個新墳包,上面寫著“李圓明之墓”幾個字。
我看了胸中一口惡氣,心想我小叔叔被人打死了,尸骨不知被人扔在哪個旮旯里生蛆,你這冒牌貨倒舒舒服服地躺在我爺爺親手打的棺材里,你倒還有臉頂著我小叔叔的名字,叫我奶奶給你上墳?我提起鎬頭,一鎬頭用力砸下去,土里有什麼東西窸窸窣窣地跑出來。
我也不管,繼續往下刨。
這東西不比鋤頭刨土好用,我也不知道我爺爺搞了這個鎬頭到底是進山干嘛的用的,這東西是專門用來鑿石頭地的,五老爺這種土夫子倒是用得上。
我一直刨得滿身大汗,天色都蒙蒙地透出了亮,這才刨出了棺材的一個角。
我憋著一股勁兒,一口氣把棺材蓋上的土都刨干凈了,這才在我自己刨出來的土堆上坐下來歇口氣。
我點了顆煙抽著,心想那棺材蓋底下不知道會是個什麼模樣,這人會不會已經爛透了,根本看不出什麼名堂。
正想著,我一抬頭,發現頭頂上的天空發著紅光,漫山的磷火都已經淡得看不見了,那些人影子也都不見了,只有苦楊樹上站滿了一片片的黑婆子(我們這兒管烏鴉的叫法),就好像是這樹上長出來的葉子似的,黑壓壓的一層又一層,把枝頭壓得沉甸甸地往下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