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要我身上戴著這塊表的時間跟這個世界的時間保持一致,我就能跟一個正常人一樣生活在這個世界上,不會看到那些根本不屬于這個世界的東西。
而且我的小叔叔還做了一件很損的事。
他從小給我講那些陰船啊、黑相公的事,把我給嚇個半死,讓我從此對不屬于這個世界的東西都心懷恐懼。
久而久之,我的內心就產生了一種防御機制,只要發覺自己看到了不屬于這個世界的東西,我的眼睛就自動會把它們給扭曲了,變成我小叔叔嘴里那些可怕的東西,好讓我不敢再看下去。
我的小叔叔就是用這個辦法,讓我在離開他去念書之后,一直戴著這塊表不敢摘,好叫我做個正常人。
我的小叔叔是戲瘋子,別人背后這麼叫他,他自己是知道的,他不想我將來也被人當成瘋子。
那塊表戴得久了,我也就真的忘了小時候的那些事,以為自己是個正常人了。
但我在挖出了那個甕棺之后,不管我的內心如何恐懼,我都不得不認清了一件事:我跟我的小叔叔一樣,不是個正常人,也不能再做個正常人了。
要跟五老爺和白師爺那種人斗,一個正常人是斗不過他們的。
那塊表被菜明摘了之后不知道發生了什麼磕碰,已經走得不準了。
我拿回來之后,故意沒有把時間給重新校準了,因為我已經不打算再做一個正常人了。
現在這塊大羅馬表上的時間,要比這個世界的時間慢了五分鐘。
所以我才能看到戲臺上的骷髏班子。
我把表給撥快五分鐘,他們就從我的眼前消失不見了。
我就知道他們其實不是活著的人。
我也是用這個辦法,認出了那個扮陰差的老頭是個活人。
我跟他說話的時候偷偷撥了表針,他還是實實在在地站在我的面前,模樣沒有任何變化。
可就算這樣,我也沒辦法看到過去發生的事,不然我早就把古戲樓的事給搞明白了。
我現在唯一的本事,就是靠著我手上的這塊表,來分辨我的眼睛所看到的一切,究竟是不是屬于這個世界。
但就在剛才,我非但在戲臺上看到了三十年前那個骷髏班子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我還看到了幾個小時之前那老頭收了人家五百塊錢。
我是什麼時候有了這個本事的?我慢慢地走回戲棚子。
戲臺子底下一排排空空的竹椅子,都沒有人坐。
臺上在跳賜福,已經快跳完了。
扮觀音的那個女人站在臺中間,兩個靈官又出來了,嘴里唱:“顯陰陽在世間,吒唎吽吽唵啞吽,三牲降福齊來現……”唱到“寶鼎香爐化銅錢”,觀音身邊那個童子就開始往臺底下撒彩紙剪的銅元。
我心里一動。
那扮陰差的老頭已經摘掉了臉殼子,靠在戲棚子門口,我對他說:“你們唱的這個,跟道士唱歌好像哦。
”老頭嘴里哼了一聲,很不屑地說:“你說這個拉魂調?那是道士學我們的。
”我愣了一下。
我只是聽到靈官嘴里不斷唱“吒唎吽吽唵啞吽”,跟道士念經似的,并沒有聽出來他們唱的是拉魂調。
這不是我們這兒的戲種唱腔。
我聽老頭他們說話的口音也怪得很,聽不出他們是哪里人,但肯定不是我們這兒的。
但我知道什麼是拉魂調。
我聽小叔叔說起過,這原本是道士唱安魂咒的調子,是從滕州山里一個叫千山頭的地方傳出來的。
那個地方在宋朝到明朝之間曾經是規模很大的道觀群落,山上有好幾十座道觀,明朝末期不知道什麼原因,這些道觀突然之間都衰敗荒廢了,山里的道士為了生計,下山化緣幫人念安魂咒做法事,被唱燈戲(喪戲)的學去了,就變成了拉魂調。
到現在山東那邊的柳琴戲,江蘇一帶的太平歌里還都有拉魂調這種唱腔。
但這個老頭卻說,拉魂調不是他們學道士,是道士學他們的。
千山頭的道觀是宋朝就有的,難道這個戲班子唱的是宋朝之前的戲?這個戲班子唱的到底是什麼戲?我問老頭,結果老頭反過來把我給看著,說:“你真的聽不出來?”我搖了搖頭。
破臺戲這個東西,大到每個戲種,小到每個戲班子,唱法規矩都不一樣,我雖然從小跟著我小叔叔,聽他講了不少亂七八糟的東西,但天底下的戲文那麼多,我也不可能全都記住了。
更何況他們唱的根本不是我們這兒的戲。
老頭的嘴里就嘀咕,說:“怪了,怪了,你看得到,反而聽不出來。
”戲臺上跳完賜福了。
兩個靈官掃臺,戲班子的人開始收拾東西。
我故意去幫忙,想看出戲班子的來歷。
可不管我怎麼看,都什麼也看不到。
戲臺上的那種事沒再發生。
我的心里有數了。
我在戲臺上能看到那些事,不是我的本事,是因為他們唱的那個戲。
我想起白師爺跟五老爺說的那些話,他說很多古戲都是有某種用處的,有的可以通神,有的可以召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