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扮童子的其實是個侏儒,是她的伙計(沒結婚但在一起搭伴過日子的男女)。
還有一個叫鄧八尺的琴師,是老頭的弟弟,今年過五十歲,是戲班子里除了鄧福星之外,年紀最小的一個了。
戲班子生火燒水。
鄧六月做飯,給演觀音得道時割脖子放血的死雞褪毛。
鄧老頭走過去,把鍋子揭開看了一眼,又從袋子里多抓一把米進去,說:“多一張嘴吃飯,不興叫人餓著。
”我聽了心里一暖。
幾個男人圍著火抽煙。
鄧福星比我小兩歲,長得很是白凈,說話也斯文,聽說我是大學生,還是在北京上的大學,就一直找我聊天,問我有沒有去過天安門。
他說自己從來沒有出過遠門,離家最遠就是去安化念中學那會兒,后來沒考上大學,就回家了。
鄧老頭晚年得子,把他疼愛得很,不叫他跟著戲班子學戲,也不許他出去打工,叫他只管讀書,重新再考。
這次跟戲班子出來,還是他求著老頭的。
鄧福星說:“要不是拐子心思不在學戲上,我爹這次還不肯帶我出來啰。
”我才知道原來在鹽皂村跑掉的那個鄧拐子是鄧福星的堂哥。
老頭想把本事傳給鄧拐子,但是鄧拐子嫌苦,賺不到錢,一直不情不愿的,那回讓他跳吊吊,他原本就不樂意,跟老頭爭了幾句,一生氣就索性跑了,留了個字條,據說去打工了。
我心想這也正常,現在的年輕人,還有哪個想學唱戲的,尤其還是目連戲。
鄧老頭說:“我今年六十八歲,鄧家的苦目連要斷在我手里了。
”鄧福星說:“爹,我跟你學麼。
”鄧老頭說:“你好好念你的書。
”鄧福星說:“我不是那塊料,都考了三年了還沒考上。
”鄧老頭說:“你也不是學這個的料。
你不比拐子,你學我的本事是要吃苦的。
”鄧福星說:“爹,我不怕苦。
”鄧老頭說:“你還不如他適合,他能看見的東西你看不見。
”鄧福星看到老頭指著我,吃了一驚,看著我,眼神居然有些嫉恨。
我低下頭去,擺弄手腕上的大羅馬表,避開鄧福星的視線,走到了一旁去。
鄧福星壓低聲音說:“爹,你的本事又不傳外人。
”鄧老頭說:“那倒是。
”鄧福星說:“那你就教我唄。
”鄧老頭說:“你真想入這個行當?苦目連不比別的戲,別人有事請你去唱戲的時候殷勤,沒事的時候見到你就繞道走,把你當瘟神一樣躲著,你愿意?”鄧福星說:“那是他們怕你的本事。
我就要學這個本事。
再說了……”鄧福星看了我一眼,把聲音壓得更低了。
我聽不見他說什麼,只聽見鄧老頭最后嘆了口氣,說:“那個事沒個準的,倒是你,學了就不能后悔了。
”鄧福星看老頭答應了,臉上高興得很,也不再找我說話了,吃完飯之后,就早早地睡了。
我也學著戲班子的人,進了棚子之后拿塊塑料布把自己給緊緊地裹住,和衣躺在泥地上。
棚子沒有頂,抬頭就能看到滿天星星,冷風一吹,塑料布就嘩啦嘩啦地響,吵得很。
戲班子的人倒是習慣,很快就都睡著了,就連鄧福星都打起了鼾。
我睡不著,就胡思亂想。
我過去一直覺得自己過得苦,沒想到世上還有人比我更苦。
可我就想不明白了,這個戲班子的日子過得那麼苦,為什麼鄧福星還想是一心學戲?我跟著這個戲班子,想偷偷學本事,是想要對付五老爺和白師爺,鄧福星求著他爹學本事,又是圖啥?難道他是想學會了放猖好去害人訛錢?可我跟他說了幾天的話,覺得他也不像是有這種壞心眼的人。
算了算了,我連自己的事都沒琢磨清楚,還去琢磨別人的事干什麼。
我迷迷糊糊睡著了,睡到下半夜,被小話皮子刨我頭皮給刨醒過來。
這小畜生的翅膀已經養好了,不肯再吃我喂它的米,我就放它自己去找吃的。
起先我還拿繩子拴著它,后來看它已經把我腦袋當成了窩,自己會回來,我也就不拴它了。
也不知道它是什麼時候飛回來的。
我怕小話皮子興起,半夜里來一段《貴妃醉酒》,把戲班子的人都給吵醒了,就連忙支起身子,一把捂住腦袋,把小話皮子給捏在手心里,卻見棚子里靜悄悄的,連打鼾的聲音都聽不見了。
一陣風吹過,幾塊扔在地上的塑料布卷成一團,嘩嘩作響。
我猛地坐起身來,棚子里除了我之外,一個人也沒有。
整個戲班子的人都不見了。
第四十章 孩兒崗
第四十章孩兒崗我趕緊沖出棚子一看,戲班子的勃勃車還停在老地方,熄了火的爐子也還沒收拾,就擱在棚子外的地上,一切就跟我進棚子前睡覺一樣,什麼也沒動。
我松了口氣,我剛才心里面的第一個念頭,就是戲班子撇下我一個人走了。
其實戲班子跟我非親非故,不管他們是撇下我走了,還是發生了什麼事,全部人都失蹤了,也都跟我沒什麼關系。
我混在這個戲班子里頭,無非就是想躲過五老爺的眼線,順便偷學本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