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起先還不太明白為什麼我的小叔叔費了那麼多心思,要把這個活戲本留給我。
就算他是我親叔,我也不得不承認,他自己編的那些唱詞并不怎麼高明,我實在看不出有什麼流傳下去的價值。
而且就算我的小叔叔再自戀,五老爺那麼處心積慮地要得到這個活戲本又是為了什麼?總不見得五老爺也是我小叔叔的戲迷,想拿著這個本子好好回味一下他在臺上的風光?我的小叔叔會做無聊的事,五老爺可未必有他那麼無聊。
活戲本里的內容很亂,我小叔叔寫他自己的事混在他編的唱詞里面,大字小字密密麻麻的一片,很多部分都是沒頭沒尾的,我耐著性子看了很久,一直看到很后面,才突然明白過來為什麼我的小叔叔非要把這個本子交到我的手里,五老爺他們處心積慮地想要得到這個本子,又是為了什麼。
這個本子里記了我的小叔叔是怎麼成為勾云呂的,又是怎麼唱出陰船來的事。
我接下來記的這些內容,大部分是我從小叔叔的活戲本里整理出來的,小部分是我自己補充的,這其中有些部分是我原本就知道的,有些部分是我后來才想明白的,我把所有的一切拼湊在了一起,拼湊出了我小叔叔的一生,拼湊出了整件事的真相。
還是從頭說起吧。
我的小叔叔是自學成才的。
我家沒有人唱戲,我奶奶甚至都不太愛聽戲,但我小叔叔從小就是個戲迷,在他很小的時候,村里有戲班子來演出,他就能混在戲班子里,在臺上混個小角色演。
后來他發現廟會上戲班子多,就一個廟會一個廟會地趕過去,到處追著戲班子跑,最后還是我爹出去找他,一直找到了龍山,都快出省了,才把他給找回來。
我爹就此寸步不離地看著他,他才收心讀了幾年書。
再后來縣劇團招人,我小叔叔去報考,居然還考上了,我爹就管不到他了,我的小叔叔終于可以名正言順地唱戲了。
我的小叔叔到底是什麼時候發現他自己身上的本事的,我也無法推斷出來。
但我猜他在進縣劇團之前就知道自己天生是個唱戲的。
活戲本里記了我小叔叔的好幾手絕活:他唱花為媒里報花名的那一段,報到哪種花的名字哪種花就開;他唱雙珠鳳,能唱來綬帶繞著戲樓飛;他唱畫橋分別,能唱得臺下哭聲一片;他唱法場生祭,能唱得天上陰風慘慘,艷陽天說下雨就下雨。
而且他還是個戲擔子,天南海北什麼戲他都會唱,生旦凈末什麼行當他都能扮,我覺得這跟他當年追著廟會上一個個戲班子跑有關系。
但究竟是我的小叔叔在那個時候就意識到了,有那麼些曲牌唱段在他的嘴里是能發揮出特殊作用來的,刻意去不同戲種里收集這類曲牌唱段,還是他單純地就是個戲瘋子,愛戲成癡,什麼戲都想學,才在無意之中掌握了那麼多曲牌唱段,我就不得而知了。
但我從活戲本里看出了一件事,那就是我的小叔叔在縣劇團里混得并不好。
他跟我說自己是縣劇團的名角兒,那還真是自己抬舉自己。
縣劇團里是有兩個演出隊的,一隊是專門留在縣城演出排戲,經常有機會去省城匯演,二隊就是我小叔叔待的這個演出隊,是專門跑縣城下面各個鄉鎮農村巡演的。
以我小叔叔的本事,原本是可以留在一隊的,縣劇團的領導本身就是票友,也很愛才,一開始還很看好我的小叔叔,準備把他推薦到省里去。
但我小叔叔的脾氣怪,領導找他唱幾嗓子,他當面說領導是個月白腔(說人五音不全,嗓子不入弦,唱戲不搭調),把人給得罪了,送他一雙小鞋穿,把他給下放到了二隊。
這件事讓我的小叔叔的命運發生了很大的不同。
我一直在想,如果他當年好好地留在一隊,說不定能成為一個全國著名的戲曲演員,還能上個央視春晚之類的——反正只要他不成為勾云呂,就沒有后面那麼多破事了。
我小叔叔被下放到二隊之后,一年八百場戲,把他給忙得夠嗆,他在活戲本里沒少罵人。
但我也能看得出來,小叔叔罵歸罵,但他還算是樂在其中的,只要能讓他唱戲,在哪兒唱他也不在乎。
更何況以他的本事,一唱就唱出了名氣,每年一到唱青苗戲豐收戲的時節,好多村子都跟搶人似的來找他去唱戲,為此兩個村子的人還打起來過,我的小叔叔在記這些事的時候,看得出他是很得意的。
事情就出在我的小叔叔去一個名叫“鹽腳”的村子去唱戲的路上(我有點懷疑這兩個字應該是“巖角”,是我小叔叔寫錯了,因為我怎麼也查不到一個叫鹽腳的村子),當時演出隊的車已經到了村里,開始搭臺了,我的小叔叔因為一路上暈車暈得厲害,吐得不行,寧可下來走路,就一個人落在了后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