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叔叔也不急。
他反正是要唱對臺戲的。
對臺戲要對起來,就是兩個臺要唱一模一樣的戲,這樣才能一決高下。
馬鑼錚子胡弦板兒,這不前頭戲棚子里都有嗎?只是這出《范城關》,卻恰好是小叔叔從來沒唱過的戲。
郭禿班的線戲是線腔,是個很冷僻的唱腔,小叔叔過去也沒怎麼接觸過。
小叔叔心里也清楚,張天一表面上對他很是看重,但他讓黃五娘來請自己唱戲,只請了小叔叔一個人,故意不請演出隊的人一起來,也不給他安排伴奏的樂師,就是要考他的本事。
這說明其實張天一的心里,未必像他嘴上說的那樣認定了小叔叔就是勾云呂的人選。
把小叔叔安排在這麼個偏僻的戲棚子里,雖然不是張天一的本意,但他身為主事的,真的要做調整,別人也攔不住。
張天一沒有動作,就是想借此機會看清楚,這個沒有巫統的殺兔仙究竟有多少真本事,是不是真的跟傳說中的一樣,能無師自通,天下所有的戲都只聽一遍就會唱。
小叔叔先前去郭禿班的戲棚子,并不是單純是去打探敵情的,他是去偷師的。
小叔叔在郭禿班的戲棚前站了小半個時辰,已經知道了線腔的《范城關》是怎麼個唱法。
小叔叔回到他自己空蕩蕩的戲棚里,先是閉目養神,耳朵捕捉著郭禿班的動靜,突然雙眼一睜,開始唱:“一塊青石空中懸,三皇治世他為天,癡聾咽啞偏富貴,精細伶俐攢空拳,世間多少不平事,不會為天強為天了——”小叔叔唱完正生唱正旦,唱完正旦唱花旦,唱完花旦唱凈旦,唱完凈旦唱老生……他身上只有一件白襯衫,一條藍布褲,臉上也沒化妝,但別人看他擺須長嘆嗟,就看到了滿腹憤懣的伍子胥,看他扶頭頻搖首,就看到了滿頭珠翠的千歲娘娘,看他斗眼縱眉子,就看到了滿腹壞水的費無忌……戲臺上只有他一個人,但是他身后就是范城關,身前就是千軍萬馬,到處都是旗幟飄揚,殺聲震天,云起雪飛,滿地蒼茫。
小叔叔的戲棚子前漸漸站住了人,站在郭禿班戲棚前白框里看戲的人,開始往小叔叔的戲棚子那邊走。
郭禿班在幃帳后頭操縱線猴兒唱戲的是當家郭老四。
郭老四要顧著線猴兒,看不了戲棚外的情景,心里還不算太著急,戲臺上的伴奏樂師開始急了。
小叔叔的嗓子亮,他跟郭老四唱一模一樣的唱段,要壓過郭老四,起嗓就故意高了半個音,再加上小叔叔不知道后面的唱詞,是要郭老四先開口他再唱,就比郭老四要慢半拍。
他的聲音蓋在郭老四的聲音上頭,郭老四還能勉強穩得住,底下托腔保調的兩把板胡穩不住了,不知不覺跟著小叔叔走了,調子越來越高,唱得郭老四滿頭大汗,只恨自己在幃帳后頭,連個眼神也沒法給。
板胡跟小叔叔走了,打砧子(一種小鑼)的也穩不住了,也開始跟著小叔叔走。
這回郭老四是真的急了,他操線猴兒的動作是跟著砧子走的,他要控住那麼多只線猴兒,加在一起好幾百條線,不是在手上,而是在身上,是靠全身的氣勁在動。
他全身的氣勁怎麼動,就看砧子怎麼打,砧子一亂,郭老四的氣也亂了,臺上的線猴兒全都開始發抖。
郭老四也穩不住了。
只聽小叔叔唱到“范城關下枉死鬼,不會為人強為人”的“人”字,郭老四的三個線猴兒撞在一塊兒,身上的線全都纏在一起,癱倒在臺上,不會動了。
幃帳掉了下來,郭老四光著身子站在戲臺上,渾身上下冷汗涔涔。
其實這個時候小叔叔已經贏了。
他戲棚前白框里的人已經超過了郭禿班戲棚前的人,外加上郭老四三個主要的線猴兒線纏在了一塊兒,一時半會兒根本解不出來,郭老四也不可能再唱下去了。
這時小叔叔要是停下來不唱了,給郭老四一個面子,郭老四一定對他心悅誠服,小叔叔再說幾句謙虛的話,兩人說不定還能交個朋友。
可我小叔叔偏偏不是這樣的人,他一旦唱得興起了,根本不會去管別人的想法。
更何況這是小叔叔在鸞祖宮廟會上唱的頭場戲,是他的亮相戲,他一方面是想著要把自己的真本事給亮出來,鎮一鎮場子,不要讓那些巫統戲班小看了他;另一方面就是他從昨晚上到現在憋了一肚子的氣,他不找個機會發泄出來,那就有鬼了。
于是郭老四就倒了霉。
只見小叔叔繼續唱下去,非但郭禿班戲棚前的人一個個都跑到了小叔叔的戲棚前,就連他臺上的線猴兒也一個個都掙脫了線,跳下戲臺,跑到了小叔叔的臺上去了,小叔叔嘴里怎麼唱,它們就在臺上怎麼演,演出來的花樣比在郭老四手里還要多。
郭禿班的戲匣子里一共有三十六個線猴兒,三十六個線猴兒全都被小叔叔給唱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