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個竹馬轉起來,形成了一個刀槍不入的圈,時而嚴酷,時而熱烈,逐漸向外擴大,有了萬馬奔騰之勢。
金泉說:“大家向外讓一讓,讓一讓。
”一個刀馬旦手里的劍花舞動,戲棚子頓時被削掉一個角,塌下來一半,火焰熊熊。
不用金泉招呼,戲棚子外面那些看戲的也知道厲害了,紛紛往后退。
我才意識到,原來跑四喜就是漢祭的舞四時,走的是調四時以成物的路子。
能一人化四,形成百人大祭的效果,金玲的本事其實要比金泉大。
他們當時是輕敵了,才讓金泉去對付我的小叔叔。
但金泉輸了之后,金玲沒有再出手,他們還是講規矩的,光這一點就比他們身上的本事還要讓我敬佩。
如果我沒進過鸞祖宮,跟金玲唱跑四喜我是吃虧的,因為五猖走的是五行生物的路子,五行走不出舞四時的竹馬陣,猖兵就會被竹馬一點點剿滅,竹馬陣的圈子不斷擴大,我就必須往后退,一直等我退到戲棚后的懸崖邊上,我就輸了。
金玲也是看準了這一點,才要跟我唱跑四喜。
但我根本沒打算召出五猖。
我也根本沒有去分辨到底哪個才是金玲的真身。
我嘴上唱著跑四喜,心中卻在默念,從竹馬陣的地下泥地里生出一只只白骨森森的手,直接把所有竹馬底下的竹竿給抓住,全部擰斷。
金玲摔在地上,是個白袍花翎子、背后插了四面令旗的冬旦,面容肅殺,憤憤地看著我,說:“你根本不是在唱跑四喜。
”我說:“我贏了。
”金泉把金玲從地上攙扶起來,金玲嘴里已經開始罵人了。
演竹馬戲的從竹馬上摔下來,是非常折面子的事。
更何況我已經看出來了,金泉金玲兄妹的年紀何止四十歲,他們至少有六七十歲了。
我讓一個老人家這麼摔一下,做的是很不地道。
我雖然贏了,看戲的也沒一個喝彩的,看著我的眼神一個個都很鄙夷。
他們也都看出來了,我的本事要比金玲大得多,我明明可以贏得光明正大,但我偏偏要用這種耍人的小手段,贏了也不光彩。
我什麼也沒說,對金泉金玲兄妹拱了拱手,繼續往下一個戲棚子走去。
我現在有點理解小叔叔了。
別看他在活戲本上顯擺自己贏得如何痛快,這些巫統戲班個個都是能人異士,本事高強,各有千秋,根本沒有他說的那麼不堪一擊。
他來唱鸞祖宮廟會的時候還沒有勾云呂的本事,也沒有巫統,只是一個有天賦的年輕人,一個普通人,要單槍匹馬跟這麼多個巫統戲班一個個唱過去,他想要贏就很艱難了,根本不可能有余力去手下留情。
但小叔叔必須得擺出一副贏得很輕松的架勢,好逼得對手認輸來避免纏斗,速戰速決。
不然他的體力根本不可能支撐到一個人唱完三天對臺戲。
別人看不出他只是險勝,就會覺得他是輕狂恣睢,故意羞辱對手。
我如果可以用到放猖以外的本事,我會贏得比小叔叔當年輕松得多,也不用折人面子,叫人難堪,但我偏偏現在還不能用。
張天一已經知道我進入過鸞祖宮,但是他對自己看中的勾云呂仍然充滿信心,這一點讓我感到很不安。
就算張天一徇私舞弊,讓他看中的人也提前進入了鸞祖宮,但我卻不信他的人對律呂的領悟會高過我這個殺兔仙。
巫統跟殺兔仙不一樣,對律呂的領悟完全由他們身上的血統來決定——要說得科學一點,就是基因決定的。
巫統要延續下去,跟普通人繁衍后代,幾千年下來,血統只會越來越不純,先前九個巫統的勾云呂都沒能唱出陰船來,后世的巫統只會一代比一代弱,不會比前面九個更強。
張天一對律呂的領悟不如我,但本事比我高強,那也只是因為他活得太久了,如果我能有足夠的時間練習在鸞祖宮里領悟到的一切,用不了十年,我的本事就不會比他差。
但張天一偏偏胸有成竹,堅信他看中的勾云呂不但能唱出陰船來,而且本事也比我高強,肯定能贏我,這就讓我完全想不明白了。
我到現在為止,見過的人里巫統最強大的就是五老爺,只靠先天本事,不通律呂也不習術法,但五老爺手里要是沒有萬仞,也不是我的對手。
我想不明白張天一看中的那個勾云呂到底會用什麼手段來對付我,我就只能先隱藏起自己的本事,只用放猖這一招,讓對方也摸不透我的路數。
但我在唱過了七八個戲棚之后,還是不得不動用到了放猖之外的本事。
第九個戲棚里,是梅山苦目連的鄧家班。
鄧福星站在戲臺上,冷冷地看著我。
我現在知道了,鄧福星身上的巫統很弱,鄧家的巫統到了他這一代身上,已經快斷絕了。
他確實不適合學習起殤、放猖這些東西,鄧老頭不愿意教他,是因為他學起來會很痛苦,他永遠也看不到自己召出來的猖兵,只能隱隱感知到它們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