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裝作毫不設防,就是想看看他到底要耍什麼花招。」謝白離冷笑:「他比我想象的更蠢。」
我只覺得擔憂:「你在拿自己的安危開玩笑,萬一今晚我沒有來呢?那你……」
「行啦鶴郎,別把我想得太弱,這些年我也習武的,干這一行,經常外出查案,必須學會自保。」
謝白離沖我露出笑容,這次是發自內心地笑:「這次真的謝謝你了,改日我必定登門拜訪。」
小半個月后,她果然來了。
當時我正在大帳內研讀兵書,她身著箭袖騎裝,模樣瀟灑清俊。
「虞小將軍,我一路來,聽了不少你的事跡,好啊,你當真混出頭啦!」
謝白離笑容爽朗,是真心為我高興。
我心頭一熱,眼眶發酸,快要落下淚來。
旁人或許覺得我幸運,一窮二白的出身,二十三歲便官至從五品。
只有我自己知道,這一路走來有多不容易。
我用了兩輩子,才能堂堂正正站在她面前。
我靦腆笑笑:「掙軍功,升遷得是快一點,但是戰場上刀槍無眼,或許明天人就不在了。」
謝白離目露哀傷:「別這樣想,你會平安無事的,那晚歹徒傷了你右臂,現在感覺如何?」
她竟然記掛著我身上的傷,我心跳微微加快:「無妨,這點小傷算不得什麼。」
謝白離看我滿不在乎的樣子,堅持要看看我的傷口:「前線疫病多,若是傷口不及時包扎很可能被感染。」
我拗不過她,脫下鏡心和盔甲,揭了右半邊袍子,從肩膀到手臂,我緊實的肌肉上遍布縱橫猙獰的舊疤痕。
謝白離瞬間倒吸一口涼氣。
「對不起,是不是嚇著你了,我……」
我手足無措起來。
她眼中竟泛起盈盈淚光。
「鶴郎,這是御賜的金瘡藥和祛疤膏,你拿著。」她掏出兩個小瓷瓶,硬是要塞給我。
我不敢要,百般推脫時她忽然握住我掛在胸前的小貓玉佩。
「這是什麼?」
我頓時面紅耳赤,捂住那已經被我摸成了囫圇圓蛋的小貓。
謝白離還是認了出來:「你竟然還留著,真是……」
她的臉也透出微微緋紅。
帳內氣氛尷尬不明,她立刻轉移話題,拿起我桌案上的兵書:「你在看《紀效新書》?」
「是,戚將軍的兵書寫得很好,兵法萬變不離其宗,我在尋找應對蒙古軍的方法。」
謝白離的神情漸漸肅穆:「自年初開始,蒙古阿罕達木部對燕云十六州多有侵犯,陛下似乎尚未放在心上。」
我們聊了很久,聊戰事,聊朝政,我講述自己研究蒙古人打仗方式的緣由。
「知己知彼,方能百戰百勝,盡管他們現在還不成氣候,但日后必然是中原大患。」
臨行前謝白離說:「我對你的研究很感興趣,可以給我寫信嗎?我們一起交流。」
魚傳尺素,雁寄鴻書,那是我想都不敢想的事。
她看出我的猶豫,認真道:「不必顧忌男女大防,我已有婚約在身,明年春天,我就要嫁入東南江家。
請你把我當成官員看,我和所有男性官員一樣,都致力于匡扶大梁,相信我,我不比任何人差。」
「我知道,你當然不比任何人差,你是最好的,我……」我克制住自己的情緒,看著她的眼睛認真道:「我一直都知道。」
8.
我與謝白離開始通起書信。
這些年我常臨孫過庭《書譜》,字跡渾雄潦草,但每次給她寫信,我都小心翼翼用館閣體小楷。
我從不聊軍事以外的閑話,克制再克制,努力不讓自己的情意流露半分。
她給我的回信也公事公辦,語言冷靜理智。
我們通了三十三封信,從京城到臺州,從冬季到春季。
她在第三十三封信的結尾寫道,自己下個月就要成婚。
我拿著信紙的手止不住發抖,天知道我有多想奪走她。
我想愛她,擁抱她,跪在她身前虔誠地親吻她腳背。
我想一拳擊倒江馳澈,讓她明白他是懦夫,他遠遠配不上她。
可是我不能,我不配。
我沉默地一頭扎入工作,努力麻痹自己。
這段時間我上交了軍區調動申請,我想到北疆去。
然而仲春時節變故突生。
謝白離的父親去世了。
他官至太傅,是朝中清流黨派元老級的人物。
他的去世引發大動蕩,朝廷內勢力重新洗牌,他的仇敵傅镕宇掌握大權。
此人是出了名的狠角色,臺州通判徐碧富是他的黨羽。
他們處處針對謝白離,一個月內讓她接連遭受十多次彈劾。
我因為臺州幫助過謝白離,得罪了徐碧富,調令被暗箱操作,從沿海正五品把總,降到西北軍九品御戎。
御戎就是車夫。
我在東南奮斗三年,回到西北軍時,竟然淪落為車夫。
真是造化弄人。
我北上進入蘭州后,謝白離從京城趕來為我送行。
「是我對不起你,鶴郎,你罵我吧……」
「不,這絕對不怪你,要怪就怪傅镕宇他們心狠手辣。但是沒關系,我可以從頭再來,當車夫沒什麼不好。」
我笑著安慰她,她卻潸然淚下,凜冽北風吹起她的大氅,露出縞白素服。
她剛剛失去父親。
我不知該如何安慰她,我是個粗人,隨身不帶手帕。
只能解開包袱掏出自己的干凈中衣,撕下袖口布料遞給她,讓她擦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