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別動!」
那山賊的頭子呵道。
「是程家的黑傘,都不想活了?再近一點,就要變一團爛泥喂給豬狗!」
我看那幾個山賊面色實在是苦不堪言,于心不忍就把傘合了起來。即便如此,有幾個氣力弱的還是步履蹣跚。我又只好把黑傘收進長筒里,那幾個人才恢復如初。
頭子走了下來,滿臉堆笑地看著我,讓我滿身不自在。
「程家的少爺,皇城里面據說有大惡作亂,去那里做什麼。」
我說:「聽聞圣上尋找天下能人異士,聘金不菲。我去那里,討個生活。」
「小少爺呦,程家人哪里還需要討生活。」頭子說完見我面有慍色,便識相地走上山去。
只是那人,走前細細地打量了我的左袖。
想必他已經發現了我沒有左手,我也沒有太過放在心上。只是我漸漸發現,只有一只手的情況下,的確有很多技式使用起來相當不便。如果那山賊想在這上面做點文章,可能是個麻煩。
等山賊都走后,車夫突然從馬上翻下來,然后開始放聲大笑。
是個身材嬌小,面容俊秀的女孩。
其實,自從父親輕劃過我的雙眼之后,我的目力精銳,已經不能以常理考量。我早早透過她的面紗看穿她的相貌,只是沒有說穿。
「小屁孩,沒想到老娘我是個女的吧。」
我微笑著點頭說:「沒有。」
「你不出手,我就能把那幾十個人全都放倒啦。」
我又笑著點頭,配合著說:「有女俠護佑,我當然放心。」
我這麼配合,只是想看她什麼時候能切入主題,滿足她的好奇心。
「小子,你那傘挺有意思的,能給我看看麼。
」
5.
她叫明彩,自稱武功最好的畫師,畫工最好的俠客。
她喬裝打扮,竟然只是為了能順利上山征伐山賊。我很難想象這樣一個滿腦子江湖夢的丫頭,會甘愿當一個宮廷畫師。但事實就是如此,就好像曾經最討厭禮法的我,想要進入皇家這種循規蹈矩的地方。
程家的名聲不小,但大多是民間的傳說,已經與事實相去甚遠。所以她聽說我是程家人,還以為我有什麼夸張的威能。但我說到人匠技法的時候,她還是很是吃驚。
而我把她的左臂像車軸一樣輕松旋轉了兩圈后,她嚇得差點暈死過去。
我說:「這算什麼,要是我想,都能把我胳膊接在你身上。只是一,我只有一只手,很不方便,二是父親當年明令禁止我這樣做。」
她對我的左手相當感興趣,因為民間都說,程家有著天賜的雙手,但是到我這里只有一只。
這個問題,我沒法回答。
十六歲的我涉世未深,閱歷尚淺。有明彩這種同齡人相伴,是為數不多可以緩解心頭焦慮的事情。
只是明彩不時提出的問題,常常讓我哭笑不得。
「程善,你可以把我變美嘍?」明彩很興奮地問我。
我回答說:「可以是可以。但是你挺美的啊。而且給人更易面貌的技法是最考驗人匠經驗的,像我這種毛頭小子,當然是不敢做這種細致的活,而且……」
而且,我只有一只手。
「好啦,我是不會難為你這種小毛孩的。」明彩擺擺手,滿臉寫著刻意的大度。
「我是在想,程家人把另一個人塑成皇帝的身軀和模樣,是不是可以偷梁換柱呀。
那還得了?」
6.
我們在路上走了數日,又在皇城的客棧住了兩天。
她全然不怕我,不但不怕,還很泰然,甚至是放肆。總是挑釁我讓我開傘,我都拒絕了。
我說,你畫幅畫給我吧。畫得好了,我便給你開傘。
她笑了足足有一刻,止不住。
明彩作畫的時候問我,說:「你們程家人可以化男女老少,胖瘦美丑,這畫像到時候也不盡然像你啊。」
我說:「我喜歡我這張臉和身體,是不會改的。再說,又不是畫我。」
「這畫像不是畫你的麼?」明彩有些疑惑。
「當然不是,我要自己的像做什麼。我要你的畫,我想看你。」
明彩的臉紅透了。
她沉默下來,安安靜靜地為自己畫了一幅。
那時我還沒懂,人可以修成畫,畫卻不能化作人。
「像,真的是太像了。」我看著那幅畫不禁咋舌驚嘆。
「我畫自己,想不像也難啊。」
我知道,明彩這謙辭是站不住腳的。對于畫師來說,畫他人像,抬頭就能看見,那人若是好好配合,神態動作又不曾更易,當然容易。而明彩只是對著這張無暇的白紙,憑空從腦海里畫出自己。明彩端著那畫像時,就如同持著一面銅鏡一般。
可能是我見識太少,但在我眼中,這種畫工說是絕世無雙也不為過。
明彩作畫時那種入迷和癡醉,也是我之前見所未見的。我忍不住連連稱贊她,她終于也有覺得害羞的時候,連忙避過身去。
我問道:「明彩,你還有沒有別的畫,拿來給我看看。」
她點點頭,從自己背著的木箱里抽出十幾幅畫卷。其中花鳥、草木、男女老少、雞犬牛羊,無一不活靈活現,細致入骨;只是山水、樓宇、頑石、云彩、晴空這些,卻顯得單薄失色,空洞無味,與前者畫工相去甚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