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良算過,男子用雙手鑄成,至多活十一二載。女子用骨和發絲鑄成,也不過二十載。所以,我必須十六歲前離家。
然后我來到皇城。
然后我來到宮中。
然后我用黑傘殺了那位已經不成人形的老者,那是我父親,他被做成椅子,有七年。
然后溫良救出了廢人居里,我那要被做成籮筐的母親,把她打成血肉,鑄成一位侍女。這位侍女,只靠這根發絲,只能鑄成中空骨,空心肉。最多能活三月。
最后我來到已經是妙齡侍女的溫良面前,聽完了這個故事。
我說,謝謝你。
我說,謝謝這天下,如此善待我。萬謝應如意。
我說,皇上萬福金安。皇上天地同壽。
我明白一切的始作俑者都是溫良,但我恨不起來她。從某種意義上說,她就是我的父母。她養我育我,除了沒有告訴我古書第十二章《鑄人》外,傳給我一切。甚至不垂涎程家的黑傘。
她成全了我。
我說:「溫良,我懂了。你能不能再幫我一次。我愿意什麼都給你。」
溫良說:「我缺一只作為人匠的右手,你也能給麼?你給我之后,就是普通人了,連黑傘也沒得資格打開。」
她別過頭說:「老道的人匠天下不知幾許,但是持黑傘的程善只有一個。」
我說:「能。在你幫我之后,我就給你。我沒有手,也無所謂。當普通人,也無所謂。」
溫良不悲不喜。她合上了紫砂壺的蓋子,把那盞茶倒在地上。
她說:「好,我幫你。」
我這次笑了,難得笑得很開心。我說:「那好,讓我看一眼明彩吧。明日酉時末,我們就動身。」
我穿過回廊,走了幾間房,見到了面色蒼白的明彩。
明彩見到我很興奮,她跳起身來,給我舞動了拳腳,盡力打得生龍活虎。我一只手攥住了她要揮動的手臂。
我卸力說:「你看,要是以前的你,我哪里攥得住。」
她撇撇嘴說:「嘁,那是我讓你。」
我說:「好了,不用逞強了。你身體沒大礙了?」
她說:「全好了。溫良姐姐是位大善人,也比你厲害多了。」
我笑著點頭說:「我也這麼想。溫良的確是位善人,也比我厲害多了。」
我看了看周圍散落的畫紙,都沒能成畫,只是在紙上潦草幾筆,倒像是孩子賭氣的涂鴉。
我說:「怎麼不畫了?」
她說:「沒得畫,這些東西太丑了,不想畫。」
我說:「行,隨你心意。你要畫便畫,還要多加休息,照看自己。」
她佯裝嗔怒道:「什麼時候明女俠的事情也要你叮囑了?」
我說:「是小的的錯,臣有錯,臣悔過。」
她看我這幅滑稽的作態,要笑出聲來,但是還沒笑,就開始咳,咳得站不穩,像柳葉隨風。
我連忙攙著她到床上躺著。她說:「你不用管我。你怎麼像老了幾十歲一樣?是我眼花了麼?」
我說:「哪里,我本來相貌就老成。」
她說:「不對,我能看出來。你的身體比你的心老得快。發生什麼事了麼?」
我能感覺到她在流冷汗,她像這樣強撐著大聲說話,胸和肺應該都像刀刮一樣痛。她是很勉強的吧。我一陣心疼,連忙說:「明天再來看你吧,我去辦些事情。」
我看了看地上的畫,總覺得該說些什麼。腦子里卻像一片糨糊一樣沒了頭緒,嘴上卻笨拙的,把那銳的話都說鈍了。
我說:「明彩,我……挺喜歡你的畫的。」
她硬擠著全部的氣力說:「明天等著我的畫吧!」
出來時,溫良在門口站著等我,應該是一直在聽我倆講話。她只說了一句話。
「睡吧。好好睡一覺。明天起來,就什麼都有了。」
那夜我進入夢鄉,夢見一片雪白之中,明彩穿著一襲白衣來見我。嘴里唱著清澈的曲調,唱著「千般魔,千般佛,任由他人說」。
我聽著那曲子,慢慢被大雪淹沒。
19.
這日酉時,我準時到應如意的書房。
書房里擺滿了大大小小的瓷器,擺件,甚至臉譜。
應如意很高興,他笑得開懷,連說:「來,程善,朕給你看朕收藏的這些器物。個個都是寶貝。」
「哦?皇上盡擁整個天下,竟然還有皇上所稀罕的寶貝,那我真得見上一見。」
他說:「哪里哪里。給朕做事,將來不會虧待你。這些寶貝,你想要哪個,朕都分給你。」
我輕笑說:「皇上說笑了,這都是皇上千方百計拿來的典藏,我哪敢奢求呢?」
應如意拍拍我肩膀說:「不難不難。難的是這顆心。」
他問:「程善,你看,做人匠,單單是修人,豈不是大材小用?」
我問:「皇上有何高見?」
他指著那堆瓷器說:「高見倒是談不上。你看,那里面有窈窕的少女,有佝僂的老者,有車夫有店小二甚至有山賊,蕓蕓眾生相都讓我打作肉泥堆砌在里面,豈不是萬世長存,這才是人之大匠,才是人匠之本啊。」
應如意啊,你只是人匠鑄成的一個木偶,一個玩具,也不過活二十幾年的光載,還能妄貪萬世。
我強擠出欣然的表情說:「皇上所言極是。看來我之前所求人匠之道,反倒是窄了,小了。」
他又指著那邊擺著的臉譜說:「別這樣妄自菲薄。
你再看,那墻上掛的,都是人的面皮。這臉譜,豈不是活靈活現?」
我點點頭:「果然生動非常,真是絕世無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