墻聽著空洞的地方統統被砸開了。
地磚全翻了個個。
床和柜子一片狼藉。
我很擔心,娘存糧的地方被找出來。
她卻十分淡定,摟著我們靜靜看他們翻箱倒柜,如一群蝗蟲過境。
一粒米都沒找到還花費了力氣的村長,實在氣不過,找來了公安。
「這個女人,殺了我的二女兒秀珠。來她家之后,就再沒有回去了。公安同志,您給查查。」
「什麼時候的事?」
「有一年多了。」
「這麼久怎麼查?沒法查。況且我看這位婦女同志也不像會殺人吃人的模樣。」
公安也憔悴不堪,說話有氣無力的。
「她現在不給我們煉豬油,要把我們餓死,等同于在殺人吶。警察同志,你命令她,一定得煉,最好周周都煉。不能眼睜睜看著我們一個村的人死絕吧!」
村長說出了自己報警的真實目的。
「我們吃了這麼久了,離了豬油可活不下去。」
其他人紛紛附和。
群情又激奮起來,從前審判我的爹,現在又對著我的娘。
可我娘淡淡說道:「公安同志,那不是豬油,我從沒煉過豬油。」
公安吞了下口水,清了清嗓子:「鄉親們吶,現在縣里面已經得到最新消息,救濟糧再有幾天就能到位了。大家盡管放心,都能活下去,沒有豬油也能活。」
說完他就走了,一群只會道德綁架的強盜也心虛地想撤退。
我娘叫停了他們:「村長啊,你沒發現有個地方你沒找嗎?我藏的東西就在里面。」
她指著油房里一人多高的豬油爐。
村長腿抖得像篩糠,顫顫巍巍爬上去,掀開蓋子,看了一眼,摔了下來。
里面是他二女兒的金屬鐲子。
12
晚上,娘領我走到屋后,她的秘密基地。
在爹曾經種植小米的土地上,她清開一片黃土,露出一塊土黃色的木板。
掀開木板,沿著梯子走下去,好像是一處寬闊的地洞。
她點燃一盞煤油燈,光線塞滿了本就塞得滿滿當當的洞穴。
她指著一堆零碎的骨頭說,這是豬。
她指著一具完整的尸骨說,這是秀珠。
她指著一缸快要見底的小米說,這是你爹留給我們的。
這里存著糧食,存著尸骨,存著爹爹默不作聲的愛。
自藏在地磚下的小米被村長一行人扒出來搶走后,他每晚不睡覺。
跑到屋后叮叮當當,在小米地下花了半年的時間鑿出了一個地洞。
他把自己種的,娘從集體食堂里偷偷帶出來的食物,都轉移進來,防備著可能發生的意外。
饑荒真的來了后,娘親眼看到食物都被哥哥弟弟搶走的秀珠,餓死在她的面前。
娘把秀珠尸體也轉移進地洞安放。
自此開始了她既在行善又在復仇的煉油之旅。
她推著板車在夜色掩蓋下的四處尋找原料。
開始的時候更費力氣,要把新修好的墳墓刨開。
后來就輕松不少,因為活著的人已經無力再將親人掩埋,草席爛布一卷就丟在原野上了。
她也開始到地洞里叮叮當當,再搬到油房里煉制。
和爹當年發出的聲響類似,叮叮當當,叮叮當當。
像兩只地鼠,先后在我家屋后窸窸窣窣,修葺、保衛著自己的小家。
原來老話說得難聽,但有道理,一個被窩里睡不出兩種人來。
如果爹和娘都只顧大家不顧小家,那麼首先餓死的就是我們兄弟姐妹。
如果他們都只顧小家,肯定都會被揪作典型,被全村人辱罵,災難來臨得可能更早。
只有兩個人唱雙簧,一個演大公無私,一個裝自私小人,相互齟齬相互嫌棄。
才能在饑荒來臨前,給他們的五個孩子博得一線生機。Ƴz
「可是,娘,爹他是怎麼知道后面會有饑荒的呢?他會預言嗎?」我問。
娘嘴唇微癟,眼里似乎有無數往事像水流轉,馬上要哭出來。
但她控制住, 苦苦一笑:「因為我和你爹經歷過一次, 害怕了。」
我想起來,爹對「餓」字的敏感, 對糧食偏執的囤積。
爹和娘在頻仍的戰火中出生在中原的一個小村子, 是鄰居。
有一年,半年滴雨未下后, 在夏秋之交,遮天蔽日的蝗蟲席卷而來,顆粒無收。
在村里一半人餓死之后, 十二歲的爹和娘跟著還活著的家人一起,踏上了逃荒之路。
但對大部分人來說,留下和逃荒的結局沒什麼差別。
區別僅在于死在外鄉還是死在家鄉。
幸運的是,爹和娘相互照料著, 奇跡般地都活了下來。
逃到這里安了家, 陸續生下了五個子女。
但災荒帶來的刻骨銘心的經歷讓他們始終有饑餓恐慌。
村長說形勢越來越好,人人都能吃飽。
我爹不信。
世世代代種地, 到底能產出來多少,心里沒數嗎?
村民都說吃大鍋飯好。
我娘不同意。
村里本來吃不上飯的懶漢們天天磨洋工,到了食堂卻狂吃海喝幾大碗。
能撐多久?
我爹我娘都搖頭。
這片多災多難的土地, 過過幾年安穩的日子?
餓死人的時候,老天爺可從來沒救濟過任何人。
13
救濟糧真的到了,連同一場下了三天三夜的不及時的大雨。
雖然比公安同志說的晚了幾天。
可惜的是, 村長和他僅剩的小兒子沒能等到。
兩人都發了瘋,瘋得還不太一樣。
三柱跟他二哥一樣,活活笑死, 臉上掛著詭異的笑容。
而絕了后的村長一直活著。
他赤裸著身子,瘋瘋癲癲,看到小孩就扯著自己的肥肚腩問:「你要吃豬油不,好香的嘞。公豬母豬大豬小豬都有嘞。」
瘋病好似會傳染,李叔還有一些村民也跟著瘋掉了。
沒瘋的也都繞著我們一家走。
看見我娘就像看見了瘟神,看見了屠夫。
可是, 明明不久前, 他們看我娘還像是看飼養員, 看再生父母。
「他們真的不知道自己吃的是什麼油嗎?」我很疑惑。
饑荒結束了, 娘邊清洗豬油爐邊說:「知道,但可以裝作不知道。
「把眼睛捂住,油都可以當豬油。
「就是這眼睛不能睜開,睜開, 誰都受不了。」
我一激靈,忽然想起來爹。
和小時候他帶我去河里洗澡時開的玩笑:「餓的時候當豬肉了。」
我那個身上有十來處刀疤的爹,是不是也捂住過娘的眼?
「爹到底去哪兒了, 娘你能告訴我嗎?」
「村里冶煉不出金屬,村長去取經, 說是缺個童孩做引子。
「安排抓鬮, 卻一下子抓到了我們唯一一家外來戶。」
娘答非所問。
她站在灶膛上, 雙手環抱住豬油爐,閉著眼,兩行清淚往下淌, 臉上卻是無限的眷戀與溫存。
她和爹在煉出金屬塊前一晚的爭吵,在我耳邊重復播放。
我抬手,把自己的眼睛也捂住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