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眼望去,鼠堆身上的每一個角落,都擠滿猙獰的人臉。
幽怨的「嗚嗚」聲,此起彼伏。
百千張臉,百千鬼哭,它們相互融合,五官移位,再也分不清彼此。
不過,還分那麼清做甚?
就如它之前所言,糾纏而成的執念,需要傾瀉。
「可恨吶!」
俞從虎并不肯坐以待斃,他四肢著地,一聲咆哮,身體在怒風環繞中,逐漸膨脹。
既然他敢現形,那我就不客氣了。
「我記得,你不認識篆文。」
我揮著手中的半沓符咒。
困在下水道的日子里,我早已把它們背得滾瓜爛熟。
「但是,我認得。」
手中符箓,一張張揚入半空。
「始青符命,洞淵正刑,金鉞前導,雷鼓后轟!」
「啊啊啊啊——」俞從虎如遭雷殛,顫抖著捂緊雙耳。
「凝陰合陽,理禁邪原,妖魔厲鬼,束送窮泉!」
「別——念——」他威風盡喪,宛如被鎮在五行山下,只剩掙扎抽搐的份。
我沖那鼠群高喊:
「滿城生靈,來吧——」
鼠群逼近,百千張口,百千種聲,匯聚成洪鐘般的咆哮:
「俞從虎!啖汝血肉——」
長空之上,赤色驚雷狂閃不停,映照著千萬紅瞳,也一并泛起忽明忽暗的光。
黑潮鋪天蓋地,恰似月引潮汐,自俞從虎的頭頂,覆壓而下。
妖孽,我教你個人間的道理。
天作孽,猶可恕,自作孽,不可活。
我顫巍巍地轉過身,看向晏亭。
「你,還好嗎?」
晏亭驚恐地喊道:
「平安哥,小心背后!」
鼠群重新組成巨人,無數紅眼投射在我身上。
撲面而來的壓迫感,令人喘不過氣。
莫非,他們已沒有人性了?
「你們啊,該走了——」
我迎風喊道。
巨人心口處,鼠群變得稀疏了些,露出老鄔干癟的身軀。
他灰白的雙眼盯著我,茫然道:「走……往哪去……」
我一時語塞。
非人非鬼,難道叫他們像老鼠一樣活著?
這種話,誰能說得出口啊……
「砰——」
手銃忽然響起,打破令人窒息的死寂。
我大惑不解地望向晏亭:「你……」
晏亭帶著哭腔道:「不這樣做,他們永不解脫……」
回頭望去,老鄔的心口,被打了個對穿。
他眼神完全黯淡下來,沒有驚天動地的哀嚎,只留下一聲低沉的哀嘆:
「往哪……去啊……」
巨人從下向上,逐漸崩塌,像頂天立地的神佛,忽然失去了光彩,金身迸裂,層層剝離,碎成億兆塵埃。
這次,他們應該再也不會回來了。
塵歸塵,土歸土,也許,晏亭沒有做錯。
我忽然雙腿一軟,跪倒在地,用手擦了一把臉,全是膿血。
差點忘記,我也被傳染了。
八十一難,大概是熬不出頭的。
晏亭小心翼翼地問道:「平安哥,俞從虎死透了嗎……」
我吃力地擠出一個笑容:「當然,你快逃出城吧,好好活下去。」
「那你呢?」
「大概,會和他們,融為一體吧。」
我望著一地血肉,心中愴然。
她忽然跪了下來,緊緊將我擁入懷中。
「晏亭,別碰我……」
「不,我要陪著你……」
我拼命想推開她,卻無濟于事。
她溫柔地看向我,笑著眨了眨眼,瞳孔忽然變成一道豎線。
「我們以捕鼠為生,不會被傳染的。」
我駭然向后退去。
她湊上前來,雙手按住我顫動的雙肩:「俞從虎已死,再沒人能管我,要不要……陪我再玩一次?」
我心口一陣劇痛。
為什麼,為什麼會這樣?
「楊晏亭,你到底是個什麼東西!」
這個與我朝夕相處多年的女人,容顏依舊。
我卻從她身上,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恐怖。
她朱唇輕啟,湊到我耳邊,幽幽道:
「我,是貓啊。」
10.
我似乎,做了一個冗長的夢。
在這場大夢中,穿插著許多光怪陸離的小夢。
在夢中,我化身為人,甚至娶了妻子,考了功名。
但一場災變,又將我打回原形。
夢的回憶很模糊,只記得,罪魁禍首,名叫俞從虎。
我探出前爪,小心翼翼地刨開碎石,從地洞中探出頭。
沁人心脾的腥氣撲鼻而來。
看來,今天又能飽餐一頓了。
「當——」
「當——」
憑著極佳的夜視能力,我輕而易舉地鎖定了響聲的源頭。
屠夫熟悉的身影,正在案板前揮刀猛砍。
我早已見怪不怪。
「老鄔——」
一個洪亮的聲音傳來,嚇得我縮回了洞穴。
原來是兩個人進了肉鋪。
一人是捕快,另一人作書生打扮。
他們的臉,很熟悉,我似乎在夢中見過。
不,不是夢。
我終日渾渾噩噩,早就分不清夢與現實的界限了。
這兩人,不是第一次來,大概也不會是最后一次。
因為每隔一段時日,他們就會進入這間腥臭的肉鋪,來找屠夫的麻煩。
「你他媽有病!」
聽,他們又陷入了叫罵與沖突。
真搞不懂人類的想法,竟然不厭其煩,一次次做著同樣的事,說著同樣的話……
吵著吵著,書生模樣的人,掏出火器,瞄準了屠夫。
與此同時,我打了個寒顫。
關于夢的記憶,忽然變得清晰了些。
我想起來一件事,這個屠夫,是俞從虎的克星。
絕不能讓書生傷害他!
我不知哪來的力氣,后肢一蹬,凌空躍起,對準書生的手腕,拼命咬了下去。
牙齒嵌入皮肉,書生疼得冷汗直流。
不許……傷他!
- 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