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霧氣散開,只剩下一堆胡亂堆著的骨頭。
結束了?
我呆呆地站在原地。
爺被帶走了,那我奶呢?
我扭頭看向我奶。
她站在我身后,綠色的襖子已經破爛不堪。
手還是僵硬,冰涼。
可那雙眼睛,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閉上了。
「你說這老太死活不閉眼,是不是有什麼心愿未了啊?」
之前親戚說過的話,又一次浮現在耳邊。
奶,是因為知道爺遭了報應才閉眼的嗎?
還是,因為知道,我終于安全了,才閉眼的呢?
20
等到一切塵埃落定,我將奶送去了殯儀館。
錢是陳瞎子掏的。
他抱著我奶的骨灰,帶著我去了后山。
山頂的風很大,他摸索著將我奶的骨灰一點點地撒下去:
「你奶這一輩子,被時代,被規矩,被眼見,被孩子束縛得太久了。
「臨死了,就讓她自由一次吧。」
我跪在一邊,一言不發地看著。
我沒有問過陳瞎子和我奶之間的事。
但是我想,那一定充滿了悲劇和遺憾。
從山上下來,陳瞎子塞給我一張存折:
「這是我攢了一輩子的聘禮。
「你奶的嫁妝被你媽融了,估計是拿不回來。
「以后,你就用這張存折生活吧。」
他的聲音像是笑,又像是哭:「就當……就當我和她的心意了。」
我接過存折,認認真真對他磕了三個頭:
「你養我小,我養你老。你供我上學,以后我給你養老送終。」
我沒有喊他爺,也不再喊他叫陳瞎子,而是叫他陳叔。
陳叔不肯離開村子,在我上學之后,搬到了后山生活。
我和我媽像是約定好了一樣,互不關心,也不打探彼此。
直到暑假的時候,才從幾個相熟朋友口中知道一些后續。
在我們離開后,鄰居趕到我家,看到滿院子狼藉報了警。
警察來了之后,把我爸送到了醫院,又聯系了我媽。
我媽不肯去,連電話都不肯接。
村里人湊了一筆錢,把人救回來之后,丟到了我媽娘家門口。
迫于輿論,我媽只能捏著鼻子把人帶回家伺候。
只是聽說,挨打挨罵是常有的事。
我爸也想過求救,可他那對疼愛的子女,只會勸他忍忍。
「我奶當初不也是這麼過來的嘛,為了家庭和睦,你就讓我媽撒撒氣唄。
「你一個殘廢,我媽給吃給喝就夠客氣了。
「奶當初家里家外一把抓,受凍挨餓還得下地。
「就這樣還時不時地挨揍。
「這人啊,要知足,要會享福。
「你和媽風風雨雨幾十年了,現在要鬧著分開,別人聽了不得笑話咱們?」
回旋鏢扎到自己的身上,我爸張著嘴,不知道怎麼反駁。
我媽有了子女的支持,也從一開始的心虛變成理直氣壯。
等到后來,更是直接帶著新情人回家鬼混。
我爸沒法反抗,又不敢死,氣得整天在家尖叫。
每一次尖叫, 都以和我媽的打罵為結束。
時間一長, 我爸就變成像我奶一樣的死氣沉沉。
「打倒的男人,揉倒的面。」
回老家轉戶口的時候, 我聽見我媽得意洋洋向周圍人傳授自己的經驗。
我沒有打斷她, 只靜靜地看著角落的我爸。
他坐在椅子上,下半身不能動。
周圍圍繞的蒼蠅。
偶爾有幾只落到他身上, 他也不趕,像是一個沉默的雕塑。
但我沒有錯過,他眼底墨一樣的陰毒。
再次聽到他們的消息,是我畢業回家看陳叔的時候。
聽說我爸后來雄起了一次, 趁著我媽和情人廝混完, 摸著刀爬過去把兩人砍了。
村里人發現時,屋子里靜靜地躺著三個人。
而屋子的墻面上,寫滿了「娘」字。
我想, 他一定是后悔了吧。
陳叔已經很老了。
我奶走后,他的精氣神一下子全沒了。
只是那天, 忽然來了興致,拄著那根拐棍, 帶著我又上了一次山。
山上不知道什麼時候,種滿了花。
什麼品種都有,有的活得張揚,有的則是蔫蔫的。
「你奶最喜歡花兒了。」
陳叔摸索著坐下,臉上帶著輕松的笑。
「花兒啊, 叔要走了, 你別難過啊。」
我咬著唇, 不讓自己的哭聲溢出。
「叔沒本事, 又是個瞎子,做不了你奶的救世主。
「我守了她那麼多年, 已經認命了。
「你爺的事……」
「叔, 別說了, 我都知道。」
我打斷他的話:「我都知道。」
我知道這一切都是陳叔的籌劃,是陳叔的復仇。
我爸是陳叔下的餌料,我也是。
但陳叔不是沒給過他們機會。
如果我爸答應我奶, 就不會有后面一系列的連鎖反應。
這不是陳叔的罪, 也不是陳叔的錯。
陳叔一頓,然后低低地笑了:「我忘了,你隨你奶, 是個聰明孩子。」
他將拐杖遞給我:「去吧,下山去吧,我和你奶說說話, 你等……明天再來吧。」
我抱著拐杖不肯走。
我知道,這一走,他就會和奶一樣了。
我又要變成沒人疼的小孩了。
可我還是走了。
陳叔等了奶一輩子, 守了奶一輩子。
這最后的時光, 也該留給他們。
我坐在山腳一夜。
等到再上山的時候,陳叔已經躺在花叢中閉了眼。
按照他之前的話,我將他的骨灰,也從那座山撒下。
山風卷起, 像是告別,又像是不舍。
若有來世。
若能重逢。
希望,我們都能得償所愿。